關于我父母的一切

出版時間:2011-1  出版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作者:南帆  頁數: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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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概要

這是一代人隔著數十年歷史,對另一代人的懷念和回想,  這是作者對“家族”一詞的重新感知,更是對當下生活的深切理解?! ∵@是一個兒子對于父母的思念以及想象:回憶,嘆息,感慨,愧疚,迷惑和內心的疼痛?! ≥d著超重的記憶,這一本書如同一葉扁舟,漂流江湖。

作者簡介

著名學者、散文家,福建社會科學院院長,福建省文聯(lián)主席,福建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華東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已出版《沖突的文學》、《文學的維度》等學術專著、散文集多種?!缎梁ツ甑臉屄暋帆@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關于我父母的一切》第一版榮獲第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散文家獎。2010年,其學術著作《五種形象》又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理論評論獎。

書籍目錄

自序  最后一個碼頭附錄?父親手記(一)  疼痛的颶風附錄?《那一張床空了》(節(jié)選)  輕松的遺忘  父親屬蛇附錄?《找到與丟失》(節(jié)選)  另一種形象附錄?父親手記(二)  讀書與革命附錄?父親手記(三)  朋友如手足附錄?《默契的朋友》(節(jié)選)  大學的又一個傳統(tǒng)附錄?《分量》  那個時代的愛情諾言  把心交出來  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附錄?父親手記(四)  第一課附錄?父親手記(五)  一念之差附錄?《書籍的天地》(節(jié)選)  文字魔咒   只欠東風  沉默是金  渺小的焦慮  龍卷風附錄?《危險的戲劇性》(節(jié)選)  相片恐懼癥附錄?《瞬間的永久》(節(jié)選)  孤單的木板房附錄?《城市與山》  空白的問題  兩套生活 附錄?《快》(節(jié)選)  病情與人情 附錄?父親手記(六)  逝者如斯夫  獲獎致詞:散文——小人物的歷史   再版后記:超重的記憶

媒體關注與評論

  南帆的批評文字綿密而深邃,他的散文也充滿智性的光澤。他的冷峻和理性,來自于他對生活真相和思想疑難的不懈追問,如同他隱忍、深微的生命體驗,往往通過智慧的細節(jié)解讀和符號分析,走向清晰、透徹和寬廣。他活躍的探索精神,拓展了散文的文體邊界;他沉靜的語言,既有思索的歡樂痕跡,也有洞悉事物本來之后的感傷。他出版于二○○四年度的《關于我父母的一切》,通過描述一段正在消失的父輩的人生,有力地呈現(xiàn)出渺小人群與巨型歷史之間的裂縫和錯位,并對個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時代的內在迷亂給予了真切的意義關懷。他所揭示的時代對人的微妙影響,以及人與歷史互相改寫的復雜境遇,既是對親人的沉痛追思,也是理解當代現(xiàn)實的重要參照?!谌龑谩叭A語文學傳媒大獎”給《關于我父母的一切》的授獎詞

編輯推薦

  讀好書,光陰慢。  只有在閱讀里,時間才會放慢腳步。  本套叢書為著名學者、作家或文化名人撰寫散文隨筆系列,既有文人文事,也有學術見聞和讀書心得,內容豐富,筆觸細致。  在逝者如斯的光陰荏苒中,不妨稍作停留,讓心靈暫且安定,品位一下文人學者在書山文海中的生花妙筆,感受一顆顆赤子之心的精神溫度。讓時間慢下來,讓光陰慢下來,讓我們在文化慢光中細數人世塵埃。  眾里尋他千百度,文化慢光叢書為讀者呈現(xiàn):學者的深度,散文家的溫度,知識人的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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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10條)

 
 

  •   這也是歷史的一部分,個人的命運擺脫不了歷史這個大環(huán)境
  •   無比美的文字,不需要去在乎內容,單純欣賞文字就好了~
  •   看了之后,收獲很多
  •   如果有的話,還更希望買到舊版的。
  •   紙質不錯 沒什么錯字
  •   作者寫作的情感投入很真,寫的也很細膩。
  •   本書不配“關于我父母的一切”這樣一個大題目。
  •      原來一本書真的可以如一葉扁舟,載超重的記憶,揚帆漂流江湖。昆德拉的《笑忘錄》之中有一個人物說過:消滅一個民族的第一步就是抹去它的記憶。銷毀它的書籍、文化和歷史,這個民族就會忘記現(xiàn)在和過去。遺忘不斷地制造精神沙漠,無論是對于國家還是對于個人。作者說自己不喜歡許多歷史著作的原因是,歷史仿佛都被偉人霸占了。勢利的歷史學家只記得住帝王將相,母親這些卑微的人是擠不進去的。一個個制造歷史的人始終是眾目睽睽的軸心,發(fā)號施令,頤指氣使,為什么就不能看一看更多的蕓蕓眾生如何陷入歷史的巨大旋渦,暈頭轉向?所以他選擇了用文字來記憶,為父母寫一本書,幫他們也幫自己理清理順父母過去了的幾十年究竟填到了歷史的哪一個縫隙里去了。
       是否在一個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母親已生華發(fā)?是否在一個轉身,父親的皺紋醒目得扎眼?是從哪一個環(huán)節(jié)起,那個風華正茂的母親有些怕累喜軟?是從哪一個時刻開始,那個意氣風發(fā)的父親變得疲憊不堪?他們自然而然地隨性快樂,平靜享受接踵而至的年歲,不比較,不抱怨,不濫情地施舍善意,也不冷漠地殘酷無情。他們讓我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一個時刻每一個地點都可能發(fā)現(xiàn)一個嶄新的世界,歷史雖在一遍遍重演,小人物卻自有獨一無二的大世界。只要你保持天真的信心,積極追尋思考,勇敢面對多變,那么生活將妙不可言。
  •     ——讀南帆《關于我父母的一切》(修訂版)
       擎鐘
      
      (原載《燕趙都市報》2010年12月12日)
      
      風云變幻,歷史高深莫測。歷史是危險的。
      歷史的布景又換過了無數遍,屬于“父母”的那個時代已經沉潛在歷史的海底,一個新的世紀到來了。這是一個日新月異、崇新尚變的時代。新時代的生存法則是輕裝前進,還有什么必要把歷史的沉舊包袱背在身上呢?唯有遺忘,唯有一往無前,才不至于“OUT”——這個流行的英語單詞形象地描述、概括了新時代的精神基因。
      “眼花繚亂的時尚后面,大面積的社會性遺忘正在開始?!睔v史似乎又重新走到了一個虛妄的時刻。我們只不過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虛妄的時代。歷史的延續(xù)性也許值得質疑,但大面積的社會性遺忘更像是刻意的斷裂:“一代又一代之間的相互遺忘形成了歷史地表之上的巨大裂縫”。如何面對遺忘,這顯然是《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力圖正視的一個主題。
      遺忘之外,對歷史的誤讀同樣也是一種危險的“歷史”行為——譬如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和60年代末出生的觀眾的想象?!蛾P于我父母的一切》讓我們意識到:歷史的面孔在一墻之隔可以是迥然不同的,歷史的真實唯有在歷史的全景中才能得以顯現(xiàn):“我終于明白,那些有趣的細節(jié)已經淹沒了歷史全景——戲劇性又一次取得了耀眼的勝利,與此同時,另一些基本的歷史涵義悄悄地消失了?!?br />   歷史是一場戲劇嗎?歷史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一場戲劇。但是,遺忘或者誤讀——只要這種戲劇性的歷史意識還存在,歷史極有可能演變?yōu)橐怀鲇忠怀龅膽騽?,歷史也只能一再地虛妄下去。這個意義上,與其說歷史是危險的,不如說是危險的“歷史”。這也許是理解《關于我父母的一切》的寫作及意義的關鍵:不僅僅是喚醒一個時代的記憶,而是對歷史精神的一種呼喚和期待。
      在文學史上,文學對歷史的想象更多地呈現(xiàn)在小說這個文體上,這要得益于小說文體在敘事上的美學優(yōu)勢——小說顯然更適合承擔動蕩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和細膩曲折的人物形象。文學史似乎也證明,小說與歷史有著天然的姻親關系。相比之下,散文更像是家長里短、街談巷議,上不了歷史莊嚴的臺面。
      但是,《關于我父母的一切》說明了散文與歷史結合的可能性。一些生活的“邊角料”——“父親”的口述、筆記,“我”的少年時代的印象,某些文學作品的片斷,對某個事件的想象,某些特殊的語詞——譬如“革命”、“自殺”等語詞的延展,等等——承擔了一個個歷史片斷的形象塑造,在可以稱作“互文”的形式中,自由地敞開了歷史表現(xiàn)的各種角度,也掘進了歷史表達的更深層面。這些邊角料的自由組合與其說建構了一個完整的歷史敘事,不如說呈現(xiàn)了一種形象的歷史氛圍。
      這是否也揭示了歷史的另一種真相:歷史未必都是驚心動魄的重大事件,也未必都是慷慨激昂的英雄豪杰。即使像“父母”一樣的小人物,即使只是一些散漫零落的生活片斷,也寄寓著一個“時代”的歷史圖景。這也許將顛覆我們對“歷史”的迷信和膜拜,同時也將提醒我們對歷史有所承擔的意識。
      歷史,始終是人的歷史。
      
      《關于我父母的一切》(修訂版)南帆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     
      
       南帆
      
       1
      
      《關于我父母的一切》一書寫于2003年。我曾經在序言之中說明,這本書是一個早產兒。它打亂了我的寫作計劃,自作主張地擠到前面來。當時,種種記憶、感慨和嘆息烤灼得我坐立不安,如同反反復復的噩夢。所以,寫作毋寧是擺脫不盡的纏繞。一吐為快,喘出一口氣,然后才能干些別的事情。完稿之后轉過臉來,日子的確輕松多了。
      如同某種刻意的回避,這么多年我不再翻閱這本書。我熟悉這本書的封面,暗紅的底色上套印父母的黑白照片;我很少打開封面,背后的文字保存了寫作時的傷感與內心疼痛,我不愿意再陷進去。我?guī)缀醪幌蛲馊颂崞疬@本書,不是再三催討決計不送。這本書出版之后獲得一個文學獎。我在頒獎會的致詞之中坦率地表示,對于這本書沒有太多的自信。一個兒子置身斗室思念父母,竭力猜想歷史為什么捉弄他們,這一切對于公眾具有多少意義?這本書確實敞開了內心,從各種感嘆、憶念、想象到迷惑和悔恨。這恐怕也是我不愿示人的一個潛在原因。我習慣于冷卻文字,隱藏強烈的表情,做一個反諷式的分析家而不是夸張的抒情詩人。為什么不增添一些纏綿情話或者興高采烈的笑聲?為什么不敢當眾舞蹈或者公開流淚?我的內向性格大部分要追溯至生活的訓練。無拘無束地暴露自己,收獲的多半是傷害——如果說,這僅僅是我屢試不爽的小經驗,那么,對于父親說來,這恐怕是刻骨銘心的重大挫折了。一次坦誠的交代與一生的蹉跎,這即是父親貢獻給這本書的情節(jié)。父親一輩子的心得就是小心翼翼的提防技術,他盡職盡責地將這一筆精神財產傳給我。所以,戒意植入了神經,即使寫作的時候可能忘情地傾囊而出。一些人半小時之后就可以向陌生的面孔傾訴自己的失戀或者五年之內的晉升計劃,這種爽朗的性格令人羨慕。無數寵愛簇擁在他們周圍,陰謀和圈套聞所未聞。但是,我做不到,甚至充當聽眾也會有些不自在。大多數時候,傷感與內心疼痛是說給自己聽的,寫作猶如獨白。所以,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邀請重新出版《關于我父母的一切》,我的第一個感覺是猶豫——有必要嗎?
      重讀這本書的時候,有些段落還是讓我心酸難抑,眼角濕潤。我抬眼看了看窗外刺眼的午后陽光,放棄了修訂或者補充的念頭。一個完整的寫作心境留在了當年,重新介入有些唐突。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巧合:我寫作這本書的年齡,正是父親結束下放生涯返回這個城市的年齡。
      我曾經有一個心愿:到母親的靈位前燒一本書,算是一個告慰。我還想請母親寬心,她這一輩子已經竭盡全力,各種磨難不如說是歷史悲劇分配的一個個細節(jié),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逃脫不了。不過,這件事遲遲沒有做——仿佛又覺得有些多余。母親一輩子僅僅操心幾個親人,陰差陽錯,厄運連連,她甚至連喘氣的間隙也沒有;現(xiàn)在,她終于甩下了那些揪心不已的事情,何必還要拿什么歷史不歷史打擾她的安寧呢?
      
       2
      
      《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出版至今的這一段時間里,書中提到的祖父那一幢老宅子拆除了。
      拆除之前,那一幢老宅子已經朽爛不堪。門框破損,柱子開裂,潮濕的地板一寸一寸地腐爛,大廳的瓦頂塌了一大片,幾縷刺眼的亮光從瓦片之間的窟窿照射下來。老宅子的大限來臨之前,大部分窗欞、柱礎、門板已經被陸續(xù)缷下來賣掉。那一天鏟車進場,輕輕揮了揮鐵臂,老宅子就轟地一聲坍塌為一地的瓦礫。
      我的童年記憶之中,每年正月的某一天都要跟隨父母到祖父的老宅子來。老宅子隱在一條幽暗的巷子深處。巷子的石板路面濕漉漉的,好像從來沒有干過;巷子的兩旁多半是二層樓的木板房,不時就有一條竹竿橫過巷子上空,竹竿上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物。據說這條巷子曾經是這個城市最為繁鬧的商業(yè)區(qū)。祖父老宅子是一個三進大院落,天井由大石條鋪成,兩個八角形的大魚缸,一盤石磨,一口水井,井水冰涼刺骨。天井的邊上是一個小花廳,兩層的木板房?;◤d里還有一個小院落,院子中央的石板撬起了兩塊,堆上泥土種一架的葡萄。正月的天氣多半陰冷難耐,這種四面透風的老宅子幾乎呆不住。父母和叔叔、姑姑到祖父祖母的房間里談天,我會伺機溜上花廳的二樓,二樓走廊的木柵欄邊上曬得到太陽?,F(xiàn)在回想起來,每年正月的這一天就是家族的聚會的日子了。
      很長的時間里,我從未意識到“家族”這個詞與我的生活有什么聯(lián)系。一只背囊,浪跡天涯,我向往的日子是個人挺進世界的縱深;扶老攜幼的家族只能是一個負累。待到我踏入中年,定了定神想到了家族的時候,那一幢老宅子已經轟地成為一地的瓦礫。
      《關于我父母的一切》出版至今的這一段時間里,我的一個叔叔過世。他患了腦瘤,手術之后失明,繼而喪失意識,渾渾噩噩地拖了幾年之后離開。我的另一個叔叔患了食道癌,已經到了晚期。病痛,衰弱,上一代漸漸老邁、黯淡;家族里的大多數晚輩分散在各自的角落里對付粗礪的日子,幾乎不怎么往來。一地瓦礫的生活,這是我想到的一句話。這種生活堅硬,乏味,枯澀,種種多余的溫柔、豪爽、親善、清高都已經擰干。一元錢就是一元錢,一塊磚就是一塊磚,錙銖必較,越界必究;哪怕是一雙襪子,幾文小錢,該變臉就變臉,決不礙著什么情面。我們沒有萬貫家財,也不必因為念了一兩本書就在那里發(fā)酸。要不是敢于罵街撒潑,周圍的人早就踩到臉上來了。
      我沒有任何異議——我也曾經在這種生活之中打過滾。然而,一個從未謀面的先人就是在這個時刻浮出我的意識:我的太祖父。他從這個城市的郊區(qū)闖入,一來二去竟然掙下了一份不小的家業(yè)。他是中興這個家族的大人物。作為長孫,父親是他的掌上明珠。父親小時候時常被太祖父帶上黃包車一同到輪船公司上班。不僅光宗耀祖,估計太祖父還指望這一份家業(yè)庇蔭子孫后代。他是一個有責任感的先人,當年他為自己修建的大墳墓已經預留了父親母親的席位。不知他有沒有想到,偌大的一份家業(yè)散落得如此之快?我猜他在地下肯定清晰地聽到,那一幢老宅子轟地坍塌為一地瓦礫。這是不是他掙下的家業(yè)里最后一筆財產?從此,他的子孫再也不會聚在自己的屋檐下,交換街談巷議,家長里短,然后一起吃一盤熱氣騰騰的年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古人的確有一些不凡的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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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祖父肯定沒想明白,為什么父親毅然丟棄了祖?zhèn)鞯募覙I(yè),投身于前途未卜的革命?
      我也沒想明白。父親大約不喜歡少爺的身份,他寧可自詡為知識分子。衣食無虞的知識分子為什么如此向往革命?這本書把疑問提出來了。當然,父親的后續(xù)故事令人傷感:一聲當頭棒喝,父親胸腔里滾燙的激情疾速冰結,凝固為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懷疑,收押審查,一個清白的結論——但是,若隱若現(xiàn)的懷疑從此揮之不去。三十年的時間,父親不時處于失控的下墜氣流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驚膽戰(zhàn)。三十年后終于著陸,大汗淋漓的父親只顧得上額手稱慶,他完全想不起年輕時曾經擁有的指點江山氣勢,甚至也想不起有過滿心的委曲。當然,父親不會考慮追究什么。他的故事如此模糊,甚至找不到哪一個固定的反角。父親之所以無處藏身,恰恰因為不是哪一個人出于私人恩怨故意為難他。所以,我只能把父親的遭遇稱為必須分擔的“歷史之謎”。
      文學能不能嘗試接觸這個謎團?我曾經在另一個場合說過:“世界范圍內,只有為數不多的作家獲準進入革命歷史內部,解讀種種成敗得失。所以,無論是激動人心的成功還是令人扼腕的代價,人們都沒有理由辜負如此奇異的文化礦藏?!?br />   前一些日子,聽說一些年輕知識分子對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生活表示憧憬不已。這些年輕知識分子營養(yǎng)充足,智商很高,許多人有機會在美國或者歐洲的學院里深造。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他們還未出生,以至于錯過了那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用寬厚的微笑告誡周圍:胸懷歷史,放眼全球,沒有必要夸大個人的挫折,多想一想當年的國民經濟生產總值和國防力量如何飛速增長吧。這些年輕知識分子讀了很多書,廣泛地從各種資料之中收集數據,而不是笨拙地拉出自己的父親母親作為例證。引用各種數據掩埋血淚,這的確是理論的擅長。
      我曾經私下向他人表示,我的學識和思想已經無法企及這些年輕知識分子的飛翔高度。不料對方輕輕一笑。在他看來,這些不過是圖書館和國際學術會議生產出來的各種理論產品。紙面上的建筑,學院里的政治。教授們編織的革命故事由一大批艱深的概念擔當主人公,長長的英文注釋交代了故事的背景。學院體制負責發(fā)行這些故事,找到讀者,并且慷慨支付稿酬。激進也罷,狂狷也罷,一本正經也罷,發(fā)一點小脾氣也罷,教授們喜歡在學院體制內部擺出各種競爭姿態(tài)。攢出一篇叫得響的論文,馬上買一張機票直奔某一個國際學術會議,然后大搖大擺地造訪西方的著名學府。所有的人都清楚,這些知識高地頒發(fā)的任何證書都是一大筆文化資本。相形之下,父親遠不如他們聰明。當年的父親剛剛讀了幾本革命刊物,立刻激動得忘乎所以,義無反顧地拋開了學院投奔革命?!跋蚯跋蚯跋蚯?,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父親驕傲地唱著《八路軍軍歌》,腳蹬一雙短靴,意氣風發(fā)地從上海走回這個城市。當然,父親這種微末的角色不可能炫耀什么。革命年代涌現(xiàn)了如此之多慷慨悲歌之士,他們才是真正的一代風流。所以,估計父親怎么也料想不到,現(xiàn)在居然輪到一批安享學院體制的教授們表情激昂地嫌棄他們小氣——這種劇情的跳躍的確有些怪異。
      有個人建議再讀一讀昆德拉,雖然這個家伙的時髦勁已經過去。反諷是昆德拉的一個愛好,他的刁鉆故事時常讓人心里不是味道??尚Φ氖?,我們總是不知不覺地充當了反諷的素材,一不小心就讓他逮個正著。曾經聽到一種異議:昆德拉似乎不像是那么偉大的作家,況且,諾貝爾文學獎至今還不愿意向他敞開大門。我很樂意認可這種評價,然而,我要表明的是另一個問題:我的心目中,許多口氣嚇人的教授遠比昆德拉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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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重讀《關于我父母的一切》這本書的那個下午,父親就在不遠的另一幢房子里和幾位老人一起搓麻將?,F(xiàn)在,他是一個撤出歷史的閑人了。如果此時他還在高唱“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大約要被街上的人送到精神病醫(yī)院去。歷史不再需要他做些什么了,這時,搓麻將有助于打發(fā)多余的時光?!鞍藯l”,“二餅”——“胡了”!這就是閑常的日子?,F(xiàn)在,那些莊嚴的政治辭令很難騷擾父親的心情了。
      當然,父親始終自認為是一個有追求的人。他閑暇時還要寫幾句小詩,甚至寫了好幾萬字的小說。父親不在乎是否刊登或者出版。這種寫作一半是重溫年輕時的文學之夢,一半是向歷史發(fā)表告別演說。他寫到了自己年輕時的舊事,一些詩句之間不免夾雜若干激憤之辭:
      
      ……
      心已摧
      鬢先斑
      有口無言
      
      自家的傷口自家舔
      別趴下
      管他青眼白眼
      ……
      
      如此等等。
      但是,不管怎么說,那些陳年舊帳還是日復一日地退出父親的視野。年輕氣盛的時候,即使不能主宰天下,至少也要主宰自己。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如火如荼的革命席卷動蕩的大地,無聲無息地躲在深宅大院里撥弄算盤珠子豈不是辜負了一生?現(xiàn)在的父親終于明白,他不過是落入歷史洪流的一粒草芥,什么也主宰不了。當然,父親同時明白,自怨自艾無補于事??鬃诱f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愈矩,父親已經八十有余,現(xiàn)在該是從容豁達的年歲了。順天從命,夫復何言?這幾句詩倒像是他對于自己的勸慰:
      
      君不識
      
      勸君不必意悽悽
      庸常人莫怨天低
      天道持平君不識
      三十河東三十西
      
      
      夫子無言
      
      行年八十尚何期
      夫子無言后古稀
      有我無我渾閑事
      利鈍得失兩由之
      
      
      父親撤出了歷史,進入了他自己的人生。我突然想到,“歷史”與“人生”是不同的兩個范疇。我一度過于熱衷“歷史”一詞——“歷史”屢屢被當成思想起跳之前的助跑。歷史是政治宣言,是世界大戰(zhàn),是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歷史的不盡長卷之中,無數螻蟻小民不由分說地編織于眾多的重大事件,同呼吸共命運。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歷史的大目標似乎把個人所有的瑣碎體驗全部收繳。然而,“人生”只能以個人存在為計量單位。擊敗情敵的得意,喪失親人的悲傷,高血壓引起頭暈,新買的鞋子太大不合腳——諸如此類的百般滋味只得交付個人自行料理??傊瑲v史是共有的,人生是自己的。撤出了歷史之后的父親很少仰望那些宏偉的藍圖了。耄耋之年,父親深有感觸的人生遺憾毋寧是母親的早逝:
      
      告亡妻
      
      裊裊香煙素素齋
      瑩瑩瑞果告亡妻
      若非卿卿步履急
      手挽手來樂雪霽
      
       5
      
      重新出版《關于我父母的一切》,我又翻出了昔日的老照片。一些老照片破損得厲害,只得請專業(yè)人員利用計算機修復?,F(xiàn)在的計算機修復技術令人驚嘆,許多老照片最大限度地恢復了原貌。有時,我忍不住產生一個大膽的愿望:計算機能不能還原母親在世的日子?
      這一次又找到了兩張母親的老照片。一張是母親抱著妹妹,另一張是母親坐在草地上,我、姐姐、妹妹三個人偎在她身邊。想必這兩張照片都是由父親拍攝。第二張照片上,母親笑得十分開心。那時大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母親三十來歲,漸漸成為一個豐腴成熟的少婦。六十年代初期出現(xiàn)過一段短暫的平靜生活,這大約是母親笑容最多的一個時期。
      母親笑容最少的一個時期肯定是七十年代初期。大約五年多的時間,母親與父親下放至閩北建寧縣的一個偏僻的山區(qū)。不久之后,父親眼底大出血,不得不返回城市養(yǎng)病,母親一個人住在村子外面的一幢孤伶伶的木板房里。木板房三層,大小房間二十一間,據說鬧鬼。夜黑如墨,山風呼嘯,木板房四處亂響。母親龜縮在一個房間里,拴好房門和窗戶,就一盞搖晃的昏黃孤燈給我們寫信,絮絮叨叨,巨細無遺。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真正熟悉了母親的斜斜字跡。母親對于寫作沒有興趣。我已經在這本書中提到,住在大山里的母親無非是依賴寫信短暫地解除孤獨和恐懼。只要哪一天條件許可,她立即會拎一個小包往家里跑。
      從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到閩北的偏僻山區(qū),途中多半是蜿蜒的山路。父親記得,臨近建寧縣的一段路程稱為“萬洲嶺”。山路險峻崎嶇,纏繞盤旋,一座山峰剛剛閃過,另一座山峰又撲面而來。父親有心算了一下,半小時之內轉了一百零八個彎。第一次乘車過萬洲嶺,父親和母親被暈車折磨得厲害,仿佛要把五臟六腑吐出來。
      四十年之后,我才得到機會沿著這一條山路到建寧縣。那一天許多路段正在鋪設水泥路面,坑坑窪窪,眾多的推土機和鏟車共同作業(yè),機器的轟鳴與飛揚的塵土混成一片。即使握緊扶手,我還是時常被顛得從座位上蹦起來。就是在某一次劇烈的顛簸之中,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此行僅僅是回應內心的一個久久的羈絆,這里是找不到什么的。父親和母親的當年氣息早就蕩然無存,建寧縣城里也沒有。
      建寧縣城倚山傍江,我僅僅逗留了幾個小時。我很快放棄了進山查訪那一幢木板房的打算。詢問之下,一時沒有人說得清那個村子的位置。四十年期間,行政建制幾度改變。公社、大隊已經消失。據說那個村子脫離了原先公社的管轄,與另外幾個鄉(xiāng)村組成一個新的鎮(zhèn)子。執(zhí)意地查詢似乎有些矯情,那一幢木板房又不是什么著名人物的故居。況且,我猜想母親的靈魂不一定愿意舊地重游。
      回到家里到網絡地圖上查了查,那時的地名的確不見了。當年我不斷地往那個山村寄信,信封上的地址早已經背誦得精熟:“建寧縣客坊公社桂陽大隊”?,F(xiàn)在,這個地址只能保存在我的心里,連同那一幢想象之中的三層木板房。
      年過半百,保存在心里的故事愈來愈多。我已經不止一次地意識到,超重的記憶令人生厭。但是,記憶還是頑強地擠入生活,從不退卻?,F(xiàn)在,這一部分記憶終于完整地落到紙面之上。寫作是一次解脫,也是一次送行。從此,這一本書如同一葉扁舟飄流江湖。我想,我大約不必再為父親母親的往事寫些什么了。
      
      
       2010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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