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時間:2013-1 出版社:世紀(jì)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作者:李永平 頁數(shù):240
Tag標(biāo)簽:無
前言
簡體版序 一本小說的因果 李永平 一九七六年秋天,我,來自南洋的一個浪子,結(jié)束了在臺灣大學(xué)的游學(xué)生涯,告別棲身九年的寶島,又動身上路,這回一路漂流到新大陸,機(jī)緣湊巧落腳于美國東北的奧伯尼市,看到了生平第一場雪?! №斢浀?,那是秋末一個傍晚,我拎著書囊,從就讀的州立大學(xué)文學(xué)院走出來,猛抬頭,看見天色突然沉黯,紐約州中部平野上驀地飛起一天白絮,蹦亮蹦亮,好似億萬個小精靈,結(jié)伙游蕩在空中,只顧互相追逐嬉戲,鬧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紛紛降落到城中戶戶人家的煙囪上。剎那,整座大學(xué)城就給覆蓋上了一層瑞雪,白皎皎悄沒聲。那年大雪來得特早!瞧,城外那一林子楓樹兀自展示著渾身的紅妝,這當(dāng)口,仿佛突然被放了一把火,嘩啦嘩啦火燒火燎,迎著朔風(fēng),朝向西天一灘淤血似的殘霞,不住招飖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從校門口望去,好不燦爛壯烈。來自赤道的浪子,這下可看呆啦,眺望了好久好久才背起了書囊,邁步走進(jìn)一鎮(zhèn)暮靄炊煙中,踩著滿地碎雪,跋涉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途上。市郊住宅區(qū)四下闃無人聲。橐,橐。浪子邊行走邊側(cè)耳傾聽自己的步履聲。霎時間,偌大的一個市鎮(zhèn),仿佛只剩得他一人在外獨(dú)行。 雪下得密了。整座奧伯尼城給籠罩在漫天飛絮中,轉(zhuǎn)眼隱沒,天地間渾白一片,只看得見街道兩旁成排楓樹梢頭,家家屋頂上,柴煙裊裊。不知哪一家傳出小姑娘呼喚狗兒的聲音:“黑皮不要叫,乖,趕快回家哦!”南洋浪子把茄克領(lǐng)口緊緊扣上了,縮起脖子,頂著刺骨的北風(fēng),踩著人行道上越積越厚的白雪,一腳高一腳低,蹭蹬走過布坎南街兩旁一幢一幢黯沉沉、馱著雪堆、只閣樓窗口亮晶晶、透出兩框子鵝黃燈光的木屋。橐,橐。一路走,不知怎的一路只顧回憶起二十年前,他孩提時代,發(fā)生在赤道叢林中的往事。 北美洲滿天飄雪中,那圣誕節(jié)圖畫般寧謐、美麗、白皚皚的奧伯尼鎮(zhèn)上,鬼魅似的,陰森森色彩絢爛的一個意象,倏地冒出來,浮現(xiàn)在浪子眼前: 南天大海,日頭炎炎。婆羅洲那蒼蒼莽莽地平線上一顆火球下,一個老婆婆,身穿客家婦女黑布衫,聳著滿頭花發(fā),弓著背馱著個紅布包袱,獨(dú)自個,行走在雨林中一座鬧哄哄人頭攢動的市集上,從街頭走到街尾,從鎮(zhèn)內(nèi)走到鎮(zhèn)外,不知在哪里歇息一晌,又順著原路,穿過巴剎慢吞吞地走回來。日復(fù)一日。朝出晚歸…… 這個孤單的老婦人,怎么會流落在赤道海島上?她從何處來?往哪里去?她背上那個鮮紅的沉甸甸的包袱,里頭裝著什么東西,隱藏什么秘密?她有沒有親人? 無可考。記憶中從不曾聽大人們談起這件事,仿佛那是一樁罪孽,不可公開談?wù)?。只記得有一回坐在庭院中喝茶講古,父親說溜了嘴,提到“劉老娘”和她的兒子“劉老實(shí)”,還有一個苦命的童養(yǎng)媳。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那媳婦兒的名字,就看見我媽拋過來的眼色,立刻閉上嘴巴,悄悄回頭望了望身后,不吭聲了。 小時候住在英屬北婆羅洲,沙撈越邦首府古晉市,平日上學(xué)途中,或放學(xué)后在街上游蕩,時不時就和這老婆婆迎面相逢,擦肩而過:有時在市中心的印度街;有時在太陽下血腥彌漫、蒼蠅飛繞的河濱市場;有時在市場旁那條——兒童止步!——黑魆魆,人影飄忽,大白天一蕾蕾紅燈閃爍,呻吟聲四起的私娼胡同;有時在大伯公廟山門前(久違了,慈眉善目笑瞇瞇的大伯公,客家人的守護(hù)神);有時在市郊那紙錢四下飛揚(yáng)、孤塚虆虆的華人墳場…… 老婆婆一直低垂著眼睛,望著地,對周遭的事物不瞅不睬,只顧彎著腰馱著她的包袱,走她自己的路。她那干癟的小身子傴僂著,無聲無息,一步一蹭蹬,踽踽獨(dú)行在酷暑天,艷陽下,古晉市那滿城雪似燦白的天光中,一條游魂也似。后來有一日(我讀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吧),她老人家忽然沒出現(xiàn)。從此,城中街道上,熙熙攘攘巴剎中,再也不見她的身影和她那個紅包袱。整個人,神秘地,被婆羅洲的毒日頭蒸發(fā)掉了,不知所終?! ⊥螅掀牌诺募t包袱就一直潛伏在我心底,冤魂不散,時不時,倏地從我夢境中竄出來,逗弄我一番,隨即又如鬼魅般消失不見。如此過了六年。高中畢業(yè)了,我離開婆羅洲到臺灣升學(xué)。就讀臺大外文系期間,在恩師顏元叔教授鼓勵和指導(dǎo)下,我開始學(xué)習(xí)寫小說?!独計D》、《圍城的母親》、《胡姬>》……這挺青澀的一系列短篇小說以“支那人”為主題,在臺灣發(fā)表,頗受寶島文壇人士的喜愛和好評。這些充滿熱帶情調(diào)、南洋風(fēng)味的作品寫的,全都是婆羅洲的人物和故事,全都跟我的童年記憶有關(guān),奇的是,其中竟沒有一篇提到“劉老娘”和她的紅包袱,更沒有一篇以她為主人翁,講一則完整獨(dú)立的故事。仿佛在我心中,我早已忘記這個強(qiáng)烈的、血似鮮明的、在孩提時代曾深深震撼我心靈的圖像?! ∥也]有忘記。 如今回想,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因緣未到?寫劉老娘故事的時機(jī),還沒有成熟? 留臺九年后,我又“負(fù)笈”上路了。這回是前往紐約州立大學(xué)攻讀碩士學(xué)位。深秋的黃昏,背著書包迎著初雪,行走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途上。走著走著,毫無預(yù)警地,婆羅洲古晉城的老婆婆聳著一頭花發(fā),弓著腰,馱著紅包袱,驟然從我內(nèi)心深處那個旮旯角落蹦出來,靜悄悄,現(xiàn)身在離鄉(xiāng)萬里的北美洲,那風(fēng)雪夜里,一座圣誕夜般寧謐的城鎮(zhèn)。老人家一徑低著頭,垂著眼睛,拐著一雙穿著唐山繡花鞋的小腳兒,蹭蹬在雪地上,好久,沒聲沒息,自顧自地慢吞吞行走在我前方?! 耙姽砹?!怎么會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突然想起了這個老婆婆?她肯定已經(jīng)過世多年,在婆羅洲叢林中,化成一攤爬滿螞蟻的白骨了……”浪子心中嘀咕?!按龝阂姷江偘?,得跟她講這件童年往事,聽聽她的想法?!薄 ±俗硬戎飞系姆e雪,朝向瓊安居住的托克威爾街,一路跋涉過去,邊走邊說夢話般喃喃自語:“瓊安,班上的美國女同學(xué),聰慧的法文系學(xué)生,研究福樓拜和巴爾扎克的小說。她聽了我的敘述,也許能夠從這個孤伶伶,背著個布包,漂泊在南中國海一座叢林島嶼的老婦人身上,有如偵探般,嗅出一些端倪,找到幾條線索,甚至看出一則震撼人心的故事來呢?!薄 ∧茄┫碌么罅?。整座奧伯尼城,沉陷在紐約州十一月這場突如其來的初雪中,白茫茫靜悄悄。嗚汪嗚汪——不知哪里傳出狗吠聲,嗓子越拉越長,凄涼得緊。走著走著忽地萬籟俱寂。風(fēng)停了雪止了,浪子覺得偌大的北美洲霎時間回歸到了太初時期,原野上杳無人跡,跫跫跫,只有他這個來自南洋熱帶雨林的人,背著書囊踽踽獨(dú)行?! ∫宦纷撸恢醯?,他心中一路兀自思念婆羅洲大日頭下,白燦燦陽光中,一條幽魂般,馱著紅包袱來回行走在古晉城里、大巴剎上的客家老婆婆?! ”泵乐薜南﹃枺紵艘稽S昏,終于墜落在地平線外。楓林中只聽得群鴉呱噪。天際那灘殘霞,早已凝結(jié)成一抹血。天黑,風(fēng)起,嘩啦啦呼飗飗,整個鎮(zhèn)甸給卷入了那一漩渦又一漩渦滿山遍野追逐、嬉戲的火紅落葉中,驀一看,好似滿城下起了血雨。鎮(zhèn)尾,州大研究生聚居的托克威爾街盡頭,風(fēng)雪中一盞路燈朦朧。 閣樓窗口,瓊安點(diǎn)亮了燈?! 。?* * “吉陵”是個象征,“春秋”是一則語言?!都甏呵铩愤@本書講的是報應(yīng)的故事——那亙古永恒、原始赤裸的東方式因果報應(yīng),在我的童年十七,在我出生、成長的那座赤道島嶼,曾經(jīng)蠱祟一整個支那城鎮(zhèn),造成一鎮(zhèn)人心惶惑不安,延續(xù)數(shù)代之久?! ∵@是瓊安給的提示。那晚在北美洲楓林小鎮(zhèn),風(fēng)雪閣樓中一盞臺燈旁。一言點(diǎn)醒迷惘的浪子。于是,那年在紐約州立大學(xué),我邊攻讀碩士學(xué)位,邊著手寫作“吉陵”系列小說的第一篇《萬福巷里》。 這樁奇妙的、帶著些許靈異色彩的因緣,我在一篇文章中詳細(xì)記述過。 如今,趁著《吉陵春秋》在大陸出版,再次回溯這本書的創(chuàng)作歷程,有一件事依舊讓我困惑不解?! 度f福巷里》的初稿寫得極快速。那光景,就好像我心頭的一根“閂”,颼地被瓊安拉開了。多年來孕育在我內(nèi)心,卻一直被禁錮在陰暗角落、見不得天光的那個故事,登時便如同一潭決堤之水,嘩啦啦洶涌而出:吉陵鎮(zhèn)有一條后巷叫“萬福巷”,住著開棺材店的劉老娘母子。陰歷六月十九日,觀音菩薩誕辰,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迎神賽會上,劉家小媳婦,美麗的長笙,在一鎮(zhèn)百姓和香客注視之下遇劫,當(dāng)晚上吊死了…… 一連三天,通宵不寐,我坐在宿舍窗下一盞燈前,面對窗外一輪皓月下,奧伯尼城那白雪皚皚、宛如圣誕平安夜的景色,邊喃喃自語,邊發(fā)狂似地書寫。完成了萬把字初稿,得意洋洋,將三十張四百格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攤開在燈下,朗聲誦讀一遍。 我愣住了。 這便是我要寫的南洋故事嗎? 這個“吉陵”,我在小說中描寫的城鎮(zhèn),和鎮(zhèn)上那條“萬福巷”,我的女主角遇劫的地點(diǎn),怎么看,可都不像我的故鄉(xiāng)婆羅洲呀——不像我在孩提時代,目睹一個白發(fā)老婆婆背著紅包袱,日復(fù)一日,來來回回,獨(dú)自行走在毒日頭下的那座叢林城市,古晉。咦?“馬華作家”筆下的熱帶情調(diào),南洋文學(xué)中必會出現(xiàn)的蕉風(fēng)椰雨、甘榜巴剎和紗籠女郎,在我這篇小說中,怎么全都不見了蹤跡呢? 說也離奇,我筆下的吉陵鎮(zhèn),和居住在鎮(zhèn)里的那群“吉陵人”,他們的生活習(xí)俗和語言情感,倒讓人聯(lián)想到清末民初時期,中國南方某省、某縣的一個村鎮(zhèn)——我這一輩子還不曾回去過的“唐山”。(就是因?yàn)檫@個緣故,龍應(yīng)臺女士評論《吉陵春秋》的文章,便是以《一個中國小鎮(zhèn)的塑像》為題目。 )這是怎么一回事?從一開始,我就打定主意,要寫一則曾讓我刻骨銘心的童年往事呀。那是發(fā)生在婆羅洲烈日下,鬧哄哄巴剎中,陰魂般一路追纏我,跟隨我來到萬里外的北美洲,現(xiàn)身在風(fēng)雪夜里的一樁冤屈。 寫作過程中,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岔子,以致陰差陽錯,這個南洋故事竟變成了一則古老唐山傳說?! ‘?dāng)下,我的錯愕和困惑可想而知?! ∮谑悄且徽麄€漫長的冬季,有如一條游魂,我時時背著書包,躑躅在奧伯尼城的茫茫雪地上,搔首苦思,口中呢呢喃喃,試圖給這個詭譎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書寫過程中某種神秘、不知緣由的蛻變——找出個道理來。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情急之下我甚至發(fā)起狠來,拿支紅筆,把整篇小說徹底修改三次,將遺失的蕉風(fēng)椰雨、甘榜紗籠等熱帶意象,一古腦兒,塞回故事中,費(fèi)了老大的勁,給劉老娘的媳婦長笙在迎神夜遇劫的悲劇,添上濃濃的赤道海島風(fēng)情。然而,卻不知怎的,改寫后的《萬福巷里》讀來總覺得不對勁。初稿中那股強(qiáng)大的力道——那赤裸裸、不經(jīng)修飾、近乎原始的東方式因果報應(yīng)——經(jīng)過蕉風(fēng)椰雨一洗禮,莫名地被沖散掉了大半。長笙的冤屈和吉陵鎮(zhèn)的罪孽,于是,變成了一則浪漫凄美、充滿異國情調(diào)的南海傳奇?! o可奈何,我只好厚著臉皮又去找我的美國同學(xué)瓊安,請求再次指點(diǎn)迷津?! …偘猜犃宋业脑V苦,只笑一笑,問道:“永,你寫這篇小說是不是出于真心?” “是的!”我望著燈前瓊安那兩只湛藍(lán)的眼瞳,使勁點(diǎn)頭,“百分之百的真誠。” “好。你就遵照你內(nèi)心的指示,大膽、放心寫吧。不要管這個故事是發(fā)生在婆羅洲,還是在中國——你口中的‘唐山’——甚至實(shí)在美國。你要寫的是一則具有宗教意味的道德寓言,一個永恒的報應(yīng)故事。永,對不?” 好瓊安,一言點(diǎn)醒癡迷人?! ∈堑摹懶≌f沒啥秘訣。真誠就是力量?! ‘?dāng)下告別瓊安,我冒著那年冬末最后一場大雪趕回宿舍,拿出《萬福巷里》的二稿、三稿和四稿,丟進(jìn)壁爐里,一把火燒掉。劉老娘婆媳倆的故事,恢復(fù)了本來的陰暗悲慘面目。這才是我心目中的“吉陵”?! ∧悄甏禾?,給吉陵小說的第一篇定了稿,也給整個系列的風(fēng)格定了調(diào),心中再無猶豫,便著手寫作系列第二篇《日頭雨》。水到渠成。這回可是文思泉涌??!完成了紐約州立大學(xué)的學(xué)業(yè)后,我轉(zhuǎn)往美國中西部,密蘇里州,進(jìn)入圣路易市華盛頓大學(xué)攻讀比較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功課繁重,只能擠出一點(diǎn)點(diǎn)時間,寫了三篇吉陵小說。一九八二年,結(jié)束在美國的六年留學(xué)生涯,回到臺灣,到高雄市中山大學(xué)任教,邊教書邊寫作。一九八六年,終于完成這一系列——四卷、十二篇——環(huán)環(huán)相扣,以“紅包袱老婆婆”為中心人物所發(fā)展出來的寓言小說,在臺北結(jié)集出版。書名叫《吉陵春秋》?! ∠氩坏?,這本書問世后,在臺灣文壇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一時間學(xué)者紛紛為文,對它贊美有加。譬如哈佛大學(xué)教授、現(xiàn)代中國小說專家王德威博士,就特別欣賞《吉陵春秋》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稱它為一個“小規(guī)模的奇跡” 。譬如龍應(yīng)臺女士。那時她剛從美國學(xué)成回來,意氣風(fēng)發(fā),右手寫雜文,痛陳臺灣社會種種怪現(xiàn)象,出了一本《野火集》,以燎原之勢燒遍寶島;左手寫文學(xué)評論,將當(dāng)時臺灣所有叫得出名字的小說家和重要作品,逐一點(diǎn)名批判,撰寫一系列文章,匯集成《龍應(yīng)臺評小說》一書,文筆之凌厲,針砭之不留情面,引起文壇大師一致側(cè)目。說來也是緣分,龍女士卻獨(dú)獨(dú)鐘情于《吉陵春秋》,為它寫一篇專論,開宗明義就說:“總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說?!都甏呵铩废褚活w堅(jiān)實(shí)燦爛的寶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膠珠中沉靜的閃著幽光?!薄 ∵€有余光中老師。他以詩人身份,破例為一本小說寫序,將《吉陵春秋》比喻為一朵“十二瓣的觀音蓮” 。對當(dāng)時臺灣流行“惡性西化”的中文,感到痛心疾首的余老師,特別表揚(yáng)這本小說的文字:“《吉陵春秋》的語言最具特色,作者顯然有意洗盡西化之病,創(chuàng)造一種清純的文體,而成為風(fēng)格獨(dú)具的文體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經(jīng)擺脫了惡性西化常見的繁瑣、生硬、冗長……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長短相宜,活潑而有變化……他的語言成分里罕見方言、冷僻的文言、新文藝腔,卻采用了不少舊小說的詞匯,使這本小說的世界自給自足地定位于中國傳統(tǒng)的下層社會?!?對一個初出道、年方三十許的小說家來說,文字能得到臺灣詩壇祭酒的贊許,可是一個大大的鼓舞呢?! 「尨蠹殷@訝的是,這本出自一個“僑生”之手的小說,竟一舉奪下當(dāng)時臺灣兩大報的文學(xué)獎:《日頭雨》獲《聯(lián)合報》小說獎首獎;《吉陵春秋》贏得《中國時報》文學(xué)獎小說推薦獎,后來還闖入香港《亞洲周刊》評選的“二十世紀(jì)中文小說一百強(qiáng)”。著實(shí)風(fēng)光了好一陣子哩?! 都甏呵铩?,在臺灣文壇被看成“一個異數(shù)”的小說, 問世迄今二十五年了。作者也由一個慘綠少年,邁入“高堂明鏡悲白發(fā)”的晚年。這個年輕時自我放逐、棲身寶島倏忽四十年的南洋浪子,盼啊盼,總算盼到兩岸關(guān)系解凍,開放交流,他的作品終于可以正式的、堂堂的在神州大陸——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心中念茲在茲的“唐山”——出版了。國內(nèi)的讀者,初次接觸這本出自一個華僑子弟的手筆,講一則南洋故事,卻使用純粹的中國語言和象征,充滿濃濃的“唐山”風(fēng)味,讀起來,既陌生又熟悉的小說,想必會有一番不同于臺灣讀者的體會和感受吧! 為了保持這本書的本色,大陸簡體字版的排印,完全依據(jù)了一九八六年九月的臺灣修訂版,一字不改(除了幾個印錯的字),以紀(jì)念當(dāng)年,浪子在北美洲一個風(fēng)雪小鎮(zhèn)上寫作《吉陵春秋》時,所發(fā)生的那一樁奇異的、美妙的因緣?! 《栆灰荒晔隆 懹谂_灣淡水鎮(zhèn)觀音山下
內(nèi)容概要
《吉陵春秋》寫的是不知神州何處的一個小鎮(zhèn)——吉陵,鎮(zhèn)上有一條煙花巷喚作萬福巷。娼寮聚集中卻有一家棺材鋪?zhàn)?,女主人長笙素顏白衣,如污泥中的白蓮,卻不知那樣清純的美會變成一種詛咒。六月十九迎神夜,全鎮(zhèn)人在巷口看迎神,潑皮孫四房起歹意乘機(jī)作惡,長笙被辱自盡,丈夫劉老實(shí)發(fā)狂殺了孫四房的相好和老婆,鋃鐺入獄。 后報載劉老實(shí)越獄,吉陵鎮(zhèn)上便謠傳他要回來復(fù)仇。長笙被辱當(dāng)日誰人沒有罪?風(fēng)聲鶴唳,人人疑神疑鬼,說是長笙的冤魂白晝作祟,復(fù)仇者坐在苦楝樹下等人…… 《吉陵春秋》全書以“十二瓣觀音蓮”的方式,用十二個互相聯(lián)系的篇章將這個中心場景補(bǔ)全和升華,將讀者的心一直提著到最后都不得解。
作者簡介
李永平,1947年生于英屬婆羅洲沙撈越邦古晉市。臺灣大學(xué)外文系畢業(yè)后,留系擔(dān)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學(xué)》雜志執(zhí)行編輯。后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碩士、圣路易華盛頓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博士。曾先后任教臺灣中山大學(xué)、東吳大學(xué)、東華大學(xué)。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大河盡頭》,并有譯作《大河灣》《幽黯國度》《紙牌的秘密》《道德劇》《盡得其妙:如何讀西方正典》《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等?! 都甏呵铩啡脒x“二十世紀(jì)中文小說一百強(qiáng)”,英譯本于2003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大河盡頭》上、下卷分別入選2008、2010 《亞洲周刊》十大華文小說,并榮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tuán)獎。其他作品曾獲時報文學(xué)推薦獎、聯(lián)合報小說獎、聯(lián)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
書籍目錄
簡體版序 一本小說的因果卷一 白衣萬福巷里日頭雨赤天謠卷二 空門人世風(fēng)情燈十一這個娘卷三 天荒蛇仇好一片春雨荒城之夜卷四 花雨大水思念滿天花雨
章節(jié)摘錄
萬福巷里 見過的人都說她長得好,可是,那個時候,沒有人知道,那樣清純的美會變成一種詛咒。長笙嫁人時,才十六歲,好像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會嫁給那劉老實(shí),開棺材店的。多年后才聽說長笙小時候吉陵鎮(zhèn)發(fā)生了一場霍亂,她一家人,沒逃過這一劫。好心的鄰里慌忙拿來幾張草席,把她爹娘和兩個兄弟的尸身給包扎了,掇出后門,就要抬到鎮(zhèn)外去埋。劉老實(shí)的母親,劉老娘,趕了過來,看見長笙小小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著大街哭,便舍了兩口大棺,兩口小棺,把長笙帶回萬福巷的棺材店里,養(yǎng)了六七年,做了她的媳婦。 萬福巷,原不叫這個名字??h倉才蓋起來時,東邊墻下那一條泥巷還叫田雞弄,另一邊十來間的一排店鋪,各行各業(yè),都很整齊,居中的,便是劉家開的棺材號。劉家老店先前原是一間尋常的木匠鋪?zhàn)?,附帶做幾口棺材??h倉落成了,幾年間,吉陵鎮(zhèn)熱鬧起來,劉老實(shí)的父親才歇下了家私生意,專門賣棺材,鋪?zhàn)永?,平時總是停著五六口高頭紅漆大棺。他們這一家的先代傳下了一個規(guī)矩,既然做了這行,閻王腳下,討半碗飯吃,平日少不得積些陰德,太平年里,一年總要舍上四五口好棺。后來有個軍閥的小跟班駐進(jìn)了縣倉,靠田雞弄那一排棧房,做了偵緝隊(duì)部。弄里的人家,常??匆姾趲а奈鬯鞒鰤ν獬羲疁侠?,招來一群又一群的青頭蒼蠅。軍閥走了,好幾年,一條弄子到處嚶嚶嗡嗡,正當(dāng)生意人買賣都做不下去了,一家跟著一家靜靜的搬走,不久傳說,縣倉鬧了鬼。兩年下來守在弄里不肯搬的,只有那一個飄零一身的中年算命先生。劉老實(shí)的母親,問遍了鎮(zhèn)上,沒有一個商家愿意跟棺材鋪?zhàn)訛猷彽?,只好帶著兒子媳婦倆,守住了老店。下午六點(diǎn)鐘,緊緊閂上了鋪門。后來有一個羅四媽媽,不知哪里,帶來了幾個娼婦,悄悄的就在弄子里租下了一個鋪面。那幾年,鐵路通了,正趕著南貨大批北銷,紅椒行情,一日三漲,山坳里的男人有了幾個余錢,一個個瞞著家中妻小,上鎮(zhèn)來快樂,才多久,一條田雞弄開起了十家娼館來。鎮(zhèn)上首戶曹家堂是這條巷子的業(yè)主,曹老太爺,嫌田雞弄名字難聽,便陳情縣政府改成了萬福巷,討了個口彩?! ∵@劉老實(shí)天天佝在黯沉沉的店堂里,低著頭,一刨,一刨,打造著棺材。巷里走動的人,他也不睬。傍晚吃過了飯蹓踅到萬福巷來脧?fù)拈e人漸漸多了,一條巷子的娼門,檐口下,點(diǎn)起了十盞紅燈籠。娼婦們,搽脂抹粉的笑出屋來站到了門檻上,一面剔著牙簽,一面勾起了眼,瞅著她們家門口脧脧?fù)哪腥?。劉老?shí)一聲不響收了市,叼著煙,慢吞吞把一塊塊門板嵌回了門上。雞啼大五更,巷里,人聲靜了,一兩個過夜的客人紅著眼睛鐵青著面皮,鉆出了娼戶,躲開那一團(tuán)扎眼的水紅日頭,沿著墻根兒急急走出了萬福巷口。劉老實(shí)這才拔下了門插子,一塊一塊,卸下門板,泡一杯熱茶,點(diǎn)根煙,剮剮剮地刨起了棺材板來。 滿鎮(zhèn)人家,炊煙四起?! ×率牛∵@一天那算命先生一早開了館,端起一盅茶,慢慢踱到了棺材鋪門前,瞅著劉老娘把兩張紅招紙貼在檐柱上,笑嘻嘻,說:“你老人家,又大發(fā)善心啦?!眲⒗蠈?shí)早巳叼上了一根煙,頭也沒抬,一腳,踩上棺材板,自顧自就刨了起來。算命的端詳著他,咳了兩聲走到巷心上,一口濃痰呸的吐進(jìn)縣倉墻下那條臭水溝里,嗽了一口茶,慢慢又蹭回自己店門前,抬頭看了看白市招上八個黑字?! ∥沂巧饺恕 ∨懔髂辍 ∷麚u了搖頭,呆了半天才一腳跨進(jìn)了門檻里,在門口那張臺子后,坐下來;架起老花眼鏡,隨手翻開了那一部脫了線的西游記。 雪月梅花三白夜 酒燈人面一紅時 棺材店左鄰,滿庭芳,兩扇紅漆小板門,咿啊開了。一個婦人頂著雞窩似的一堆頭發(fā),抱著個搪瓷盆蹎跨出了門來。嘩喇喇一聲,半盆血水,潑出了巷心上。她攢起眉心,咬著牙望了望瓦檐上的一團(tuán)水紅日頭,慢慢走到墻陰下,往那臭水溝里干嘔了起來。兩只奶子,揝在手里,呆呆的蹲了一回才掙紅著臉,撐起了膝頭。“要命的喲!”滿庭芳那兩扇板門洞又是一聲咿啊,一個坳里人模樣的中年男人,低著頭,走了出來。堂屋里小小的一座觀音神龕,紅幽幽的閃亮著兩盞佛燈。婦人端起了水盆,搶上兩步,沉著臉,把肉顫顫的一胴身子堵在他面前?! 霸趺?!就走了?” “春紅姐,下回進(jìn)了鎮(zhèn)我再來刨你吧?!薄 〈杭t撩起眼角,勾著他,愛笑不笑的齜開了一口亮金牙。坳子佬訕訕的就笑了起來,四下里,望了望,把手一掏,不聲不響在她那一條肥白的膀子上惡狠狠地擰拶了一把?!梆挵A!”春紅瞅住了他,一咬牙笑罵了起來?! ∧悄械谋愕拖铝祟^,覷個空,從婦人膀子底下一頭鉆出了門來,穿過巷心,沿著墻根子慌急急的朝巷口走了出去。春紅看了看那膀子,淤了好一塊,呆了呆,往掌心上呸的吐了泡口水,只管揉了起來。抱起水盆子前腳才跨進(jìn)門檻,隔壁那劉老實(shí)喝過了一杯茶,刮刮地,又刨起棺材板。春紅眉頭一皺,心頭煩躁了上來,乜了一眼?! 昂跓o常,觸霉頭,一天到晚,刨棺材!” 天還沒交正午,十一點(diǎn)鐘,那一團(tuán)日頭白燦燦地早已潑進(jìn)巷心。溝里的血污,蒸熱了,只見一窩一窩的青頭蒼蠅繞著滿巷子,兜啊兜的,嚶嚶嗡嗡了起來。從巷口到巷尾那一家家娼門子,咿啊,開了,各戶的龜公佝著背掇出了一桶桶的垃圾,往檐下一摜,兩口煙痰吐到了巷心上,一回身,鉆進(jìn)了各自的門戶里。一輛騾車,慢吞吞,踢跶進(jìn)了巷口。那個收破爛的趕著蒼蠅窩攀下了車來,抱起一口一口黑油油的竹桶子,一聲不吭,朝車上攛了過去。車上那個趕騾子的,一面接,一面吃吃的笑道:“好兄弟!手腳放輕點(diǎn),不好嗎?阿婊用過的草紙你都撥到了我頭臉上來啦。”春紅打著哈欠,端了個漱口杯刷著一嘴金牙,蹬蹬蹬地,跨出了門檻。聽見了這話,咬咬牙,在檐口日影里俏生生站住了,勾起眼睛,睨了趕車的一眼,笑吟吟說:“昨天晚上你姐姐我身上不方便啊,血娘子來了,不想做生意,偏那個害了色癆的坳子佬,口口聲聲,只要你姐姐!他不嫌,你這個垃圾佬,嫌起你親姐姐來了。好兄弟!我想你啊,嘗嘗阿姐的親口水。”一杯漱口水就潑喇喇地照頭涮了過去。劉老實(shí)的母親,劉老娘,聽見了騾車踢跶聲才慢吞吞佝著腰掇出了一桶垃圾,走出門來。春紅看見了,眼皮一翻,望望天,蹎起一身白油油的肉堆子扭走回自己門里。那趕車的哈哈大笑甩起了皮鞭子,叭噠一聲,躥出了巷口?! 〈杭t又倒過了一杯溫水,站出門來。一條巷子十來家都開了市,娼婦們盤著一窩子亂蓬蓬的頭發(fā),打起連天響的哈欠,走出了屋,一扭腰,靠到了門框上。只見一張一張嘴巴子紅滟滟的齜嘻開來,娼婦們一邊刷起了牙,一邊隔著門戶兜搭上了閑話。長笙挽著籃子,一身素底碎花的衫褲,日頭底下,亮了一亮,走出了棺材店來。娼門上的女人,一時間,都停了粗口。劉老實(shí)一刨子又一刨子刨著棺材板,眼睛一睜,洞亮亮地,兩撮鬼火兒似的,也抬起了頭。十幾雙眸子靜瞅著長笙一路走出了萬福巷口。滿庭芳一個小娼婦,十六歲,叫秋棠的,一時看得癡了,把含在嘴里的牙刷狠狠地一咬,嘆出一口氣。 “那一身細(xì)白!” “日頭也曬不黑的?!薄 ∏嗔_院門口那一個中年娼婦漱了口水,朝巷心一噴,接口說。第三個,吃吃地笑了起來?! 皠⒗夏锬昴炅率牛┥峁撞??!薄 胺e了德?!薄 敖o兒子討來——” “好媳婦!” “算命先生啊?!薄 罢f她那個相,長得好?!薄 爸豢上?!” “身上單薄了些?!薄 安幌駛€——” “生孩子的喲。” 劉老實(shí)跨在棺材板上,聽見了,一聲不吭,把檜木板上一堆香噴噴的刨花,刷地,往地上一撥,點(diǎn)起了一根煙。門外,春紅冷笑了一聲:“一條黑炭頭,趴在她身上!”青羅院門檻上那兩個娼婦刷過了三遍牙,把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嚕了大半天,一口一聲,說: “春紅姐,我說?!薄 澳闵砩夏匾菜阋簧戆琢??!薄 安荒鼙鹊??!薄 叭思疑砩系摹薄 靶迈r啊?!薄 澳腥藛眩 薄 熬拖矚g春紅姐身上的那一身白膘?!薄 白蛲砩夏莻€坳子佬——” 春紅牙齒一咬,手一甩,半杯漱口水白花花潑到了兩個娼婦臉上。劉老實(shí)眼睛一睜就跨上棺材板,把半截?zé)?,撂了,拿起刨子又在木頭上一前一后刉刉刳刳的推刨了起來?! ¢L笙挽著菜籃子,日頭下,走回家來,那一身水綠水綠的小花,眨亮眨亮地。娼婦老鴇早已吃過了中飯站在門檻上,手里一根牙簽,眼勾勾的,剔著牙。店堂里劉老實(shí)抬起了頭,遠(yuǎn)遠(yuǎn)地守望著他的小女人兒走進(jìn)了巷心。滿庭芳門口紅燈籠下春紅坐在一張?zhí)僖卫?,捧著一杯熱茶,一小口一小口只管啜著,眼皮也沒抬,冷冷說:“你老是跟著她,做什么?”孫四房在她跟前站住了,叉一叉腰,瞅著劉家的跨進(jìn)了棺材店門檻,涎起了臉來:“剛吃過了飯,一個人悶喝了小半瓶五加皮,滿身火燒火燎,燥得難受?!边@孫四房柔笑吟吟地摸出了一塊花絹小手帕,抹了抹額頭上的油汗。春紅一咬牙,也不吭聲,那大半杯熱騰騰的香片就往巷心潑了出去?!俺粤司?,你不會去挺尸?”孫四房愣住了,笑了笑,一雙血絲眼睛只管睇著門里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半晌才說:“一個人,有什么睡頭!”春紅把臉一抬?!肮撞牡昴强谧?,等著你?!睂O四房笑了,一張鐵青面皮慢慢的沉了下來,手一翻,拶住娼婦的膀子,硬生生地拖扯出了藤椅。“欠刨的婊子!我三天沒來,你嘴洞里就生了蛆?!贝杭t站穩(wěn)了身子,瞅著他,把手一摔,揉了揉膀子。笑道:“你這個人,臉翻得快?!睂O四房笑訕訕的就眨了眨眼。春紅一皺眉頭吃吃地嘻開了一口金牙來,朝隔壁棺材店里,努了個嘴?!爱?dāng)心!這黑面無常會把你的魂兒拘了去?!睂O四房登時放下了一張笑臉,挨近身,往娼婦兩只奶子上,狠狠地,擰了一把?!拔抑幌朐谀闵砩希偕弦慌侔??!贝杭t聽了,臉上一紅,呸的一聲把叼在嘴角的牙簽啐到了檐口下?!八廊耍“盐冶茸魇裁磫??”一扭頭撅顛起了那滿身的白膘,闖進(jìn)門里?! ∵^了半支香,春紅一身汗潸潸的,蹙起眉心,捧著一個搪瓷水盆把孫四房送出了門來。三點(diǎn)多鐘那劉老實(shí)早已跨下了棺材板,收起刨子,把滿地的檜木刨花屑掃了掃,叼上一根煙。孫四房低著頭,鉆出了門,在檐口燈籠下呆呆站住了,覷起眼睛來望了望巷子對面縣倉屋頂上,荒落落,好一片灰瓦。春紅看了看日頭,白炯炯地也分不清是一個還是兩個,滴溜溜,只管在天頂上,兜個不停。心神一晃,齜著牙從嘴里咒出了一聲:“這天公!毒啊。” 一皺眉,把手上一盆紅滟滟的污水,嘩喇,嘩喇,潑出了巷心上?;剡^了頭來打眼角里睨了孫四房一眼,說:“大熱天,中午少吃酒喲,自己看看,那張臉啊青得像死人一樣?!睂O四房臉一紅,笑了,掏出那塊花絹小手帕,敷了一敷額頭上一片冷汗,一面看著隔壁劉老實(shí)把一塊塊門板嵌回了門口,歸了位?!斑@棺材佬,大白天,就收了市?!鼻嗔_院門口,那個中年娼婦抱起了瘦伶伶兩條胳臂,汗漓漓地挨倚在門框上,接口說:“今天什么日子?六月十九!坳子里的男人們都上鎮(zhèn)來了,劉老實(shí)怕人看見了他老婆,會看壞的。”孫四房聽了,呆了一呆慢吞吞走到了對面墻根下,蹲在日影里,一口,趕著一口,好半天咳嘔出了一肚子五加皮來。“春紅這婊子!要人命?!倍端魉鞯攸c(diǎn)了一根煙吸了兩口,這才撐起身來,低著頭,走到日頭底下?! M庭芳門子里靜靜走出一個白白嫩嫩的胖媽媽,四十多歲的人了,這大熱天,穿上好一身的紅綢。只見她,熱騰騰地端出了一碗加料豬油桂花湯圓,笑吟吟地塞到了春紅手里?!八膵寢?!今天大喜???”春紅接過了碗來,靠在門上,睨了她一眼。那四媽媽一雙吊梢眼睛水汪汪的,好半天卻只顧瞅著春紅脖子上,抓一塊,咬一塊,紅紅紫紫。 “這個老孫!吸血的喲?!薄 ∷膵寢屢慌ゎ^就吃吃吃地笑了起來,罵出一聲?! ¢T口一個后生小子,二十出頭,來來回回一路從巷口到巷尾逡巡了兩遍了。“小兄弟!姐姐想你啊。”那后生聽了,身子一顫在巷心上呆呆地站住了,點(diǎn)了根煙叼在嘴里,慢吞吞,一步,一步,踅到了滿庭芳燈籠下來。春紅端起那一碗豬油桂花湯圓,咬著碗口,啜啜,喝了口熱湯,兩只黑眸子睞啊睞的,笑嘻嘻地只管勾著他。后生抬起了頭癡望著她,一張黑臉膛慢慢漲紅了上來,牙關(guān)一松,長長的一截?zé)熁叶堵湓谝律?。那一身衣裳粉漿得挺直,進(jìn)城亮相來了。春紅瞅進(jìn)了眼里,吃吃一笑,齜開了滿口金牙,把嘴里含著的兩顆雪白湯圓,突地,吐到巷心上?!昂眯值埽〗憬闾勰銌??!毖鼉阂粩[扭兩三步搶到了檐口下,一抓手,撮下了后生嘴里的香煙,吸了兩口,噴到他臉上。后生搖了搖頭,腳下一軟踉蹌到了滿庭芳隔壁青羅院門口?! 霸瓉硎莻€還沒見過世面的小坳子佬!” 春紅一跺腳,咒了聲,把那半截香煙撣到了地上,抬起腳跟,狠狠地踩磨了兩下。隔壁那個瘦挑挑的中年娼婦打了個響哈欠,早已搶出門口,不由分說,一把撓住后生的膀子,推進(jìn)了門里。跨過了門檻,她又探出頭來白白的撩了春紅一眼,笑嘻嘻說: “這個小兄弟啊年紀(jì)輕,不知事!春紅姐,饒了他一條命吧?!薄 澳镔u皮的!胳肢騷。” 春紅啐了一口,咬咬牙一屁股坐進(jìn)了藤椅里,一口,一口,呆呆地啜喝著那一碗熱油油的桂花湯。滿庭芳門子里那個老爹爹七十歲了,抱著一箱炮竹,佝著腰桿走出了門口。“這天時!熱啊。”老爹瞇起眼睛來望了望縣倉屋頂上那一顆日頭,嘆口氣,把長長的一條紅鞭炮挑上了竹竿。春紅眉心一皺,日頭下,翻了個白眼?!袄喜凰?!一天到晚,只想放鞭炮?!崩系嶂^,一字一字聽進(jìn)了耳朵里,也不作聲,慢吞吞的走回了門口探出骨棱棱雞爪一般的手,倏地,在春紅脖子上,抓出了四條血印子?! 拔遗倭四?,婊子!吃飽了,嘴里漏風(fēng)啊?!薄 」撞牡陜缮乳T板悄悄開了,劉老實(shí)穿著好一身喜氣跨出了門檻。春紅眼角里瞥見了,豁啷啷地把手里的碗摔到了地上,翻起眼睛,望著縣倉墻下一個坳子佬解開了褲襠背對著一巷的婊子,噓,噓,噓?!澳睦飦淼囊叭?!棺材店門口,放尿?!眲⒗蠈?shí)聽了眼睛一睜,黑黑地看她一眼,把黃澄澄的一籃桔子摜到了地上,一聲不吭,拉上門。那算命先生摔著一壺?zé)岵璨淞诉^來,眼上眼下,只管打量他?! 俺跃迫??” 劉老實(shí)看了他一眼,提起籃子,低著頭走出了巷口。春紅呆了呆,手一伸就往頭上拔下了一根銀發(fā)夾來,剔了剔牙,呸的一聲啐出巷心?! 昂谀槦o常!一天到晚蹲在棺材店里,刨棺材板啊,刨得老娘我心里發(fā)毛!” “春紅姐,噤聲!不要惹他?!薄 ∷忝壬嗽斨??! 肮撞睦?!死人。” “春紅姐,早晚閻王會出票來叫他拘了你去?!薄 叭ジ墒裁矗¢_窯子?” “春紅姐?!薄 班??” “你今年貴庚了?” “龜公?” “我說,春紅姐,幾歲了?” “你老看一看。” “二八?!薄 鞍?!沒那個命?!薄 翱床怀鰜??!薄 叭?!” “三十三?” “老啦?!薄 按杭t姐!” “說啊。” “三十三,亂刀斬喲?!薄 「舯谇嗔_院那個瘦娼婦才送出后生,把一盆水白花花地潑出了巷心,笑嘻嘻,說:“你老別嚇人!這條巷子鬧了幾年鬼,昨天,黑天半夜,我陪著客人,那挨刀的口口聲聲說,他聽見有一個人。在縣倉里面放開了喉嚨大唱古城會認(rèn)弟弟的關(guān)公!”一回頭看見了春紅家隔壁門口,檐柱上,貼著兩張紅招紙?!罢垎柲憷?,這上面寫的兩個字,是什么?” “施棺!”算命先生背起了手,踱到巷上,出了神,瞅著那兩張紅紙黑字的招貼?!八氖嗄炅?!這是他們家的老規(guī)矩,年年今天,施舍幾口棺材,一直施到七月十九,整整一個月啊?!薄 捌删陀腥素澅阋?,挑在這個月里,死了。” 春紅冷笑了一聲。她家那個老爹掛起了兩條長鞭炮,弓著背脊咽咽啞啞抱出一把胡琴來坐到了門上,拉了拉。頭一歪聽見了春紅這個話,一泡口水,呸的,啐到她頭臉上。 “今天什么日子!” “好日子?!薄 爸湮宜腊??!薄 霸缒兀L命龜。” “惡人刨的貨!客人上門來了,婊子,賣去啊?!薄 〈杭t一張臉?biāo)⒌丶t了上來!牙齒一咬,抖索索地站起了身,一把撈住檐口下探頭探腦的坳子佬,摽著他的膀子,不聲不響,蹬蹬蹬揪進(jìn)門里去了。 鬧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巷子對面灰落落一片瓦房子,那一團(tuán)日頭早已燒著了一般,待沉不沉的,落霞漫天。滿鎮(zhèn)人家,炊煙四起。整條萬福巷四下里氤氤氳氳蒸出了一窩窩尿騷。來來回回走動的閑人熱活了起來,那些坳子佬盡挨擠著鎮(zhèn)里人,脧脧?fù)?,一張張黧黑的臉膛透著紅,吃過了酒。青羅院門板外那個瘦伶伶的娼婦站到了門檻上,一面小圓鏡,捏在手心,翻起眼皮出了神似的,一筆一筆,描著眉。鏡子里,瞥見了那個給揪進(jìn)門去的坳子佬沖撞了鬼一般,三腳兩步,踱出春紅家門口?!拔夷堑艿?!忙忙的,趕什么?家里弟婦兒等著你回去放炮啊?”一句話說得滿巷子的閑人嘻嘻哈哈,笑作了一團(tuán)。那坳子佬,一扭頭惡狠狠地吐出了一泡口水:“血虎!血虎!”煞青了臉皮,鉆進(jìn)人堆里去了?!八廊?!”春紅咬著牙一身大汗走出了門口,臉上補(bǔ)過了妝,紫油油的,兩團(tuán)胭脂。隔壁門口描著眉的娼婦看了她一眼,笑嘻嘻道: “春紅姐,你也該歇個兩天了!瞧,你把人家坳子佬嚇得見了鬼。” “你描你的眉,說我什么!” 春紅絞起眉心,臉一沉,把手里一盆水往門口那一干閑人們潑喇喇地照頭灑了過去,腰身一擺,蹎回了屋里。隔壁一個娼婦送出了客,抹了汗,扣上衣紐吃吃地笑了起來?! 按杭t那個肚皮啊也真爭氣!” “年底,刮了一次?!薄 澳觐^又有了?!薄 坝辛藛幔俊薄 肮卫??!薄 皢??!薄 八夷莻€羅四媽媽,不知哪里去討來了一碗湯,掐著她脖子,硬生生的灌了下去,流了一天的血啊,刮下來了!她家那個老爹爹鬼迷了心竅,拿了把鐵鉗子撥了一撥,瞧了瞧,血淋淋一個男胎子,成了形啦?!薄 懊鼏?。” “可不是!你看劉家那個小媳婦,這兩年給她婆婆帶著到處求神問佛,吃了多少香灰!不是命嗎?屁也沒放響一個。” “那個長笙,長得好,就是身子單了些?!薄 罢l知道呢。” “嗯?” “誰知道!誰不會生?” “你說——” “你看那個劉老實(shí)他一天到晚騎在棺材板上,刨啊,刨的,誰知道他!” 一條巷子的娼門,家家檐口下兩根青竹竿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各戶的老爹和媽媽,忙忙急急鉆進(jìn)鉆出。才一轉(zhuǎn)眼,家家門前擺出了一張香案來,齊齊整整的供上兩盤清果,兩盅清酒。巷西,一片天,紅潑潑地亮了一亮,這當(dāng)口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沉黯了下來。整條萬福巷滴水檐下亮起了一盞又一盞水紅的油紙燈籠,晌晚吹起的燥風(fēng)里,有一晃,沒一晃,只管兜蕩著?!耙掠炅死??!鼻嗔_院門口那個中年瘦娼婦送出了客,把一根雞脖子咬啃在嘴里,嘆口氣,伸手往嘴上一抹,抹下了手背油膩膩的口紅,瞅著門外一個小客人,笑了笑。滿巷子,人挨擠著人。 羅四媽媽捧出了一束長香,福福泰泰地穿一身紅綢,跪到了她家門口那一張小香案前,沉沉靜靜的拜了拜,磕下頭去。拍了拍腰身,撐起膝頭把一束香插進(jìn)了香爐里,一抬頭,沉下臉來。 “四哥,又吃酒了?” 孫四房一臉酒氣,笑盈盈,背著手,身后一字排開了四個花衫小潑皮,一窩狼似的。“四媽媽,虔誠啊?!币粋€漂亮的小潑皮,十七八,笑嘻嘻轉(zhuǎn)出了孫四房身旁來,拎起那半打五加皮,豁浪浪,放在手心掂了一掂,瞅著四媽媽把酒輕輕地擱到了香案上。滿庭芳那個老爹早就念起佛來,一轂轆把六瓶酒摟進(jìn)懷里,頭一鉆,跑進(jìn)了堂屋,一面走,一面喃喃念念的說:“又來鬧酒了!又來鬧酒了!”孫四房笑了笑,搖搖頭掏摸出一塊花絹帕子來抹抹手,眼睛一亮,慢吞吞蹭到了隔壁棺材店門前,覷著眼往門縫里張了張。棺材店右鄰,一點(diǎn)紅,門檻上冷冷清清坐著一個老娼婦,笑了起來。 “劉老實(shí)他出門吃酒去啦。” “嗯?” “難得啊。” “這棺材佬!” “一天到晚老摟著一口棺材刨啊刨的,那兩只眼睛喲,好像鬼火,勾勾的,在他老婆身上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就怕我們巷里姐妹的胳肢騷會熏壞了她的寶!” “四哥!又吃酒了?臉青得跟死人一樣,還流冷汗!” 春紅吃了晚飯,打著飽嗝,臉上紅紅的像喝過了酒,笑吟吟,跨出門檻來,手里一把蒲扇子只管拂著心口。孫四房回頭一看,呆了呆,一張臉颼的漲紅上來,笑了。一伸手,絞了絞,拶住了春紅那一筒汗湫湫的肥白膀子,湊過臉去,哼一聲,親了兩個嘴?! 俺粤司瓢【拖肱倌氵@一身白油?!薄 八廊耍 薄 班??” “人家看著呢?!薄 〈杭t嚶唔了一聲甩甩手,轉(zhuǎn)身就走??邕M(jìn)了門,回回頭,勾過了一只水汪汪的黑眸子來又撩了他一眼。瞅一瞅,笑兩笑。潑皮們哈哈大笑簇?fù)砥鹆舜杭t,五六個人糾結(jié)作了一團(tuán),跌跌撞撞踹進(jìn)了滿庭芳門子里?! ∫粭l巷子從巷口到巷尾,香案上,氤氤氳氳地?zé)鹆藵M爐子長香來。各家的老爹和媽媽倆一臉虔誠,早已拈起了香支跪到了檐口下,靜靜地守望著巷口。天落黑了,滿巷子繚繞著清煙,悄沒聲息。家家門口娼婦們送出了客人,呆了呆,把手里一盆水嘩喇喇灑到了巷心上,抹了抹手,從香爐里拈出一支香,撩起裙腳來就往媽媽身后拜跪下去。整條巷子滴水檐下黑壓壓一片跪滿了一家家八九口子,手里一支長香,高高地捧舉到了眉心。巷口南菜市街上,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鞭炮聲??礋狒[的閑人們,這當(dāng)口,挨挨擦擦的早已糾聚到了娼家門前,伸長著脖子,歪著頭,朝巷口那邊脧?fù)?。只聽得噼噼啪啪,大街上仿佛放起了一把大火,漫天鞭炮一路點(diǎn)了起來,越傳越近,愈響愈密。轉(zhuǎn)眼間,那一片鞭炮一蓬蓬一簇簇飛燒到了巷口。滿庭芳門前那一個十六歲的小娼婦,叫秋棠的,一聲也不吭,從四媽媽身后倏地躥了出來,兩三步,跑上了巷心。只見她高高地舉起了香支,膝頭一軟,整個人趴到了青石板路上。“我刨了你!小阿婊?!彼夷莻€老爹齜著牙罵出了一聲,佝起背來,追出水檐下,一把絞住了秋棠的頭發(fā),左右開弓,氣咻咻地?fù)榱藘蓚€嘴巴子。滿巷的坳子佬,鎮(zhèn)里人,看得呆了。“我刨死你啊?!崩系灰а?,抬起腳來往秋棠腰身上狠狠踹了兩腳,拖尸一般,揪回了滿庭芳門下。一窩十二三歲的小光棍子打起赤腳,鼓噪著,滿街放起了花炮闖進(jìn)萬福巷口。 “迎觀音娘娘!迎觀音娘娘!” 剎那間,一條巷子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漫天飛迸的血點(diǎn)子里,六座八抬大轎,黑魆魆,金光燦爛,倏地閃進(jìn)巷口。四十八個抬轎的男子漢喝醉了一般,打起赤膊,一頭走,一頭蹎著跳著,哼著嘿著。滿巷鞭炮雨一串一串四面八方灑了過來,四十八條骨嶙嶙黑油油的肩膊上,綻開一朵朵一毬毬紅滟滟的炮花!好一片星天。看熱鬧的男人們,老的少的密密層層地早已站出了娼家水檐下,探出了脖子愣瞪著,一片聲,吆喝起來。那郁老道士,六十開外的老人家了,搽起一張白臉,披上了一身血漓漓的黑緞子道袍,蹎蹎跌跌,踉踉蹌蹌,繞著神轎滿場子只管兜個不停,忽然,一個翻身,躥上了第一座神轎。只聽得他長長地嘆出了一聲,星空下,剝開了胸膛,反手一銼,把冷森森的一柄七星劍攮進(jìn)自己心口??纯蛡兺崞鸩弊樱瑥堉?,看得癡了,瞅著那一蓬蓬鮮血從他心窩上標(biāo)冒了出來,半晌,才哄然喝出一聲: “好!” 四十八個轎夫不瞅不睬,低著頭,踩著炮花,跳得越發(fā)癲狂了。汗淋淋的肩膊上,六座神轎,頭尾相連一條黑花大蛇似的只管抽搐著,晃蕩著,渾身上下像打起了冷哆嗦,朝著巷心一路沖撞過來。滿巷子煙煙茫茫,炮花中,水檐下,一排娼家的圓燈籠紅幽幽地抖蕩了起來,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火忽前忽后,倏上倏下,竄動著?! 」撞牡觊T口,咿呀一聲,長笙穿了一身白底水綠碎花的衣裳,低著頭,走出了門來。這長笙她手里拈起了三支長香,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檐口下,跟著她婆婆。朝著巷心上送子觀音娘娘的神轎門跪拜下去。鬧哄哄的一條萬福巷,一時間,仿佛沉靜了下來,星光滿天。這夜晚時分還聽得見北菜市街上那一座磨坊五六座水車,喀喇喇,喀喇喇地轉(zhuǎn)個不停??礋狒[的人眼睛一亮,呆了呆,一個傳告一個,半晌,滿巷子挨擠到了劉家棺材店門口。劉老娘嘴里念起了佛,抖索索地,只等著那六座神轎給抬過來,婆媳倆拜一拜送子觀音菩薩,許完了心愿就回到自家的屋里,鎖上門。娼家門口青竹竿又挑起了長長的一條紅鞭炮,剎那間,漫天的炮花一蓬蓬噼噼啪啪重新綻放了開來。棺材店左右兩鄰,滿庭芳,一點(diǎn)紅,門口,娼婦們收斂起了臉色,沉沉靜靜地跪回了媽媽身后,舉起香支。四十八個轎夫哼唉唷一聲縮起了肩窩,把烏鰍鰍的身子佝成了一張弓,頂起六座神轎,蹦一蹦,跳一跳。驀地里,蹎蹎跌跌踉踉蹌蹌一陣沖闖,觀音菩薩給抬到了巷心。那郁老道士挨靠在轎沿上早已自戕得性起了,索性剝光身,一回頭,把紅漬漬的一件黑道袍抖索得一片鬼影子似的。看客們哄然吆喝出一聲好來,劍光一閃,老道士反手一劍,朝著神轎里的白衣觀音,悄沒聲息,那血潸潸的劍尖,噗的,沒入了肚臍眼。好半晌才翻起了白眼來,機(jī)伶伶地打了兩個哆嗦,整個人癱到了轎門上。六座神轎索落落地起了一陣痙攣,漫天花雨,檐口下那一身水綠白衣裳亮了一亮,長笙早已站起了身,一回頭。孫四房,笑吟吟,站在棺材店門口?! 〈杭t捧出了一盆水來,滿臉酒紅,汗湫湫地往門上一靠,喘著氣,一條水紅睡袍粘粘涎涎裹住了她那一胴身子?! 八廊耍 薄 〈匾豢跉?,抱起水盆子搖搖晃晃走到了檐口燈籠下,把滿盆子的水,濺濺潑潑一片水花灑出了巷心??礋狒[的男人們,閃著,躲著,一口一聲笑罵起來。 “老阿婊!” “欠刨?。俊薄 敖裢碛^了神——” “我來刨你!” 春紅不瞅不睬,把水盆豁啷啷撂進(jìn)了門里,伸手只一撥,拂開了腦門下濕答答的一蓬劉海,拈起一支香,挨著她家羅四媽媽拜跪了下去。咬一咬牙,不知怎的忽然心里一酸,撲簌簌的流下兩行淚水。那四個花衫小潑皮扣著褲頭,抹著汗,笑嘻嘻跨出了滿庭芳門檻來站到水檐下。十七八歲的漂亮潑皮撣了撣衣裳,勾過眼睛,笑開了,瞅了孫四房一眼?! 八母?!” “哼!” “謝謝啦?!薄 岸寂龠^了?” “刨過了?!薄 昂貌缓??” “好!” “好什么?” “刨了塊好板。” “春紅這婊子!要人命。” “四哥,喝多了?!薄 O四房吃了一天酒了,臉上泛起青來,膝頭一軟猛打了個踉蹌靠到了棺材店門上,抹著汗,喘著氣。巷子里迎了一個鐘頭的菩薩,夜,也深了,鎮(zhèn)心吹起了風(fēng),噓溜溜空洞洞一陣響過去,檐口下那一長排娼家的水紅燈籠,懨懨地,有一下,沒一下,好半天只管晃蕩著。整條萬福巷早已燒成了一片,噼噼啪啪,煙煙騰騰地,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家家門口青竹竿挑起的長長一條鞭炮,燒了大半了。孫四房回過了頭,眨一眨眼。 “劉家小媳婦!我想你啊?!薄 ¢L笙一張臉,煞白了?! ¢芸谙聞⒗夏镆徊杰f了上來,嘴里罵著,一抬手,三支長香對準(zhǔn)了他眉心紅通通地直戳了過去。孫四房,發(fā)起了酒瘋?!肮撞钠?!惹我上了火,刨了你媳婦。”腳一抬就把那劉老娘硬生生蹚回了檐口,抱住了長笙,板起臉來,燈籠下,看得癡了。“好妹子!你男人不會生兒子,你就向我借種吧,求觀音菩薩,做什么?”劉老娘趴著又躥了上來,孫四房一腳把她老人家狠狠地踹翻了,拶起長笙?! 缮劝彘T,砰的,合上了。四個潑皮笑嘻嘻一字排開,堵住了門口?! 八母缢薄 靶?!” “好日子。” “刨上了一塊上好的板啊。” 巷心上那四十八個轎夫低著頭合起了眼皮,醉了酒一般,蹎著,跳著,哼著嘿著。觀音娘娘,穿起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懷抱著個小娃娃,曖昧地,笑著,只管低垂著眼瞼,端端正正坐在一蹎一跳的神轎里。劉老娘一步一步趴到了棺材店門口,抬起了頭,星天里,紛紛緋緋一片炮花,只見一張張臉孔愣愣睜睜地瞅住了她。老人家抹了抹眼,滿巷子一張張臉孔望了過去,閑人,十門子的娼婦,算命先生?! ∧怯衾系朗亢鲆宦曔汉劝纬隽硕悄氀劾锏钠咝莿?,一標(biāo)血,濺了出來,紅潑潑地噴灑到了身前兩個轎夫汗潸潸的肩膊上。只見他一個枯老的小身子,剎那間,起了一陣陣痙攣,回身一趴整個人伏到了轎門口,抖索索,打起了寒噤。滿庭芳門前那個小娼婦倏地又躥出了檐口來,一甩手,掙脫了她家那個老爹,發(fā)了狂似的就打起赤腳跑上了巷心。春紅愣了一愣,抹抹眼,撂下手里一支燒紅的長線香,不聲不響,撩起裙腳。一轉(zhuǎn)眼,五六個巷里的姐妹淘追出了巷心,往石板路上一趴。帶頭的八個轎夫沉沉地呻吟出了一聲“唉——唷——”,弓起了腰來,頂著白衣觀音,一腳,一腳,踩過了娼婦們身上。水檐下看迎神的人早就睜紅了眼,嗄啞著,喝出了聲彩,一串一串鞭炮點(diǎn)了起來,火花四迸,四下里炸出了巷心。第二座神轎黑魆魆金漆雕花,只管沖撞著,蹎蹦著,哼喲,嘿喲,踹過了靜靜趴伏在巷道上的一窩娼婦。等到六座八抬大轎都踩過去了,整條萬福巷早已鬧翻了天??礋狒[的人嗆著,咒著,滿巷炮煙中只見神轎頂上那三十盞琉璃燈,鬼火一般,飄飄忽忽,朝巷尾那一頭隱沒了?! ”辈耸薪稚?,早已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 第二天,六月二十?! ∠挛鐑牲c(diǎn)多鐘了,那一輛破騾車才踢跶踢跶慢吞吞拐進(jìn)了萬福巷口??h倉墻腳那一條臭水溝,日頭下,曝了一個上午,蒸蒸騰騰的孵出了一窩窩青頭蒼蠅來。只聽得滿巷子嚶嚶嗡嗡,蒼蠅們吸嗅到了血?dú)猓桓C趕著一窩,發(fā)了狂,四下里兜轉(zhuǎn)個不停。那個收破爛的肩扛著掃把抱著簸箕攀下了騾車,揉揉眼皮,望著一地鞭炮花屑,好半天,發(fā)起了愣。一條巷子,家家娼門東一咿呀西一咿呀,這晌午時分門才打了開來。娼婦們披上了一條粘粘膩膩的水紅睡袍,打著響哈欠出屋來,靠到了門上,刷著牙,有一句沒一句說起家常?! 鞍さ兜嫩曜永?!” “看了迎神?!薄 鞍l(fā)了騷。” “一頭頭豬哥,叫起春來了?!薄 澳サ萌恕薄 耙粋€晚上都沒睡覺?!薄 澳且簧沓魡?。” “叫人嘔。” “胳肢騷?!薄 ∧撬忝壬掷锱踔徊棵摿司€的西游記,一邊看著,一邊踱起方步來,慢吞吞的踅到了一點(diǎn)紅門口,抬了抬眼皮,悄悄的朝隔壁棺材店脧了一眼,搖搖頭。收破爛的,掃起了一簸箕鞭炮花屑隨手一撂,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一片,潑到了車上。趕車那個罵了聲,撥了撥臉。 “我刨了你媽!” “嗯?” “你又把阿婊用過的草紙掃撥到我頭上?!薄 ≤囅履莻€愣了一愣,支起掃帚,夾在胳肢窩下,呆呆地守望著棺材店門口?!肮质拢∠挛鐑牲c(diǎn)多了,劉老實(shí)還不開店門?!壁s車的吐出一泡口水,沒好氣,說:“他老婆,今天大清早,上吊死了?!避囅履莻€猛一回頭瞅住了他:“大吉利市!”趕車的臉一紅,吃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半天?!拔艺f了吧,昨天晚上看完了迎神,一身火,熬不住啦,跑到滿庭芳刨了秋棠那小阿婊,大清早,走出門來,看見劉老娘呼天搶地的跑到巷口叫人?!避囅履莻€聽了,出了神。 第三天,六月二十一?! ≈形鐣r分,騾車踢跶進(jìn)了巷口。那收破爛的抱著兩刀金紙攀下了車,抖索索地蹲到棺材店門口,水檐下,一張,一張,點(diǎn)火燒化了起來。紅洶洶的火舌,白花花的日頭。“大熱天,燒什么紙!”趕車的呸了一口,蹦下車來,摸著臉趑趑趄趄走到了滿庭芳門前,燈籠下探了一探頭?! 按杭t這老阿婊!兩天了,沒出屋來站在門口。” “想你姐姐???” 青羅院門前那個瘦伶伶的娼婦送出了客人,一盆水潑出巷心,眼角里睇睨了他一眼,接口說。趕車的,眨了眨眼。 “兩天啦。” “怎么?” “又給客人刨壞了?” “刨!胡說。” “嗯?” “當(dāng)心!劉老實(shí)聽見了。” “對不起。” “春紅,她——” “給睡壞了?” “春紅喲,這下給踩壞了!” “嗯?” “迎神那晚,春紅不是發(fā)了酒瘋嗎?一把鼻涕,一把淚!想不開,跑到了巷心上,叫那四五十個抬轎佬扛起了六座大轎,一腳,一腳,輪流著就在她背上踩了過去!鐵打的人?。窟@兩天她不是躺在屋里嗎?滿身起了火泡?!薄 笆裁词?!想不開?!薄 懊鼏选!薄 澳且簧戆妆?!” “踩爛了?!薄 翱上??!薄 〉搅说谒奶?,六月二十二?! 蓚€垃圾佬甩起了皮鞭趕起了騾車,潑喇喇,一陣風(fēng)似的拐躥進(jìn)了萬福巷口,聽見滿巷子哄哄傳傳,孫四房落了網(wǎng)。 趕車的,一泡口水呸地啐到了巷心上,搖了搖頭。 “沒什么大事!強(qiáng)奸良家婦女么?坐個三五年,也就出來了?!薄 罢f得準(zhǔn)?” “等著吧。” “嗯?” “明年今日,在鎮(zhèn)口,等孫四房?!薄 ∵@一天劉老實(shí)開了店門了,一早起來就跟往常一樣兩腳跨到了棺材板上,一前一后,刳——刳——刳——刨起了木頭。嘴里一根煙,低著頭,不聲不響。那劉老娘一大清早一個老人家跑出了巷口,聳起滿頭花白,佝著腰,覷著眼,指住了過路的人一口一聲: “天雷打!” “天雷打!” 詛咒了一天?! ∩瓮頃r分,一條巷子來來回回脧?fù)拈e人們漸漸熱鬧了起來,劉老實(shí)還把店門敞著。一鎮(zhèn)的人家,起了炊煙。 劉老實(shí)跨下了木頭,撂了煙,收起刨子,把板上那一片香噴噴的檜木刨花屑掃了兩掃,支起腳來,呆呆地蹲坐在一副新鮮棺材板上,抱著膝頭又點(diǎn)起了煙。兩個坳子佬,門外,笑嘻嘻探進(jìn)了臉來,張望著。好半天,劉老實(shí)忽然眼睛一睜跳下了地,走出店門口叫住了那兩個坳子佬,請進(jìn)門里,把新上漆兩口紅滟滟高頭大棺,哼哼嘿嘿,抬出了水檐下。一轉(zhuǎn)眼操出了明晃晃一把菜刀,叼著煙,悄沒聲息,閃進(jìn)了隔壁門里。燈籠底下晃蕩的閑人們中了蠱一般,看得呆了。一條巷子,靜沉沉的。不知誰“唉——咦”了一聲,柔柔,慘慘,夢魘里沉沉的一長聲嘆息似的,滿巷人潮,黑壓壓,登時起了一陣波濤,喧喧騰騰地涌了過來堵住了滿庭芳前門。兩個坳子佬的臉膛曬得黧黑黧黑的,煞白了,扒著門,伸長了脖子。血光一閃,幽幽地,水紅燈籠下一條身影蹦出了春紅家門口。只見劉老實(shí)叼著煙操出了菜刀,一雙血絲眼睛愣睜著。青羅院的那個中年瘦娼婦扣著衣紐送出了客來,手里一盆污水才要潑到巷心上,猛一回頭。兩張臉孔,檐口下,打了個照面?! 皻⑷藛选薄 ⒗蠈?shí)呆了一呆,拎起血刀,頭也不回穿過了那一層層一疊疊的閑人,往巷口走了出去。他那個七十歲老娘,這會兒,還站在巷口三岔路上指指點(diǎn)點(diǎn)詛咒路人,看見兒子一身帶血從巷里躥出,啊的一聲痛哭出來。老人家那膝頭一軟當(dāng)街就跪下了,抱住他的腿肚子,口口聲聲,只說:“莫?dú)⑷?!莫?dú)⑷?!”劉老?shí)聽了,嘆口氣,睜了睜眼抬起腳后跟輕輕一挑,把他老娘給蹬翻在路上。劉老娘老眼昏花抬起了頭,看見了兒子身后一張張閑人的臉張開了嘴巴。 “莫讓他殺人!莫讓他殺人!” 劉老實(shí)早已跑上了鬧哄哄的南菜市大街,十來刀,砍破了門,灶頭下揪出了孫四嫂,一刀,搠進(jìn)了心窩。拔出了血刀,拎在手里,劉老實(shí)一聲不吭穿過了大街,拐進(jìn)宮保巷口。那一條后街小巷,窮門,小戶,四五十家傍晚時分黯沉沉的,只見三兩家人還蹲在門口扒吃晚飯。劉老實(shí)提著菜刀穿過了巷子,早已紅了眼,踉踉蹌蹌的轉(zhuǎn)上北菜市大街。滿街看熱鬧的人,亂哄哄,一路追上來,看見那兇神一頭栽倒在鎮(zhèn)公所門口,愣了愣,一哄四散了?! ⒗蠈?shí),發(fā)了瘋。 劉老娘把棺材店鎖上了,兩張紅招紙,也揭了。她老人家找來了一截六七尺的大紅洋布,把衣服細(xì)軟打成一個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天清早走出了萬福巷口,順著南菜市街,出了鎮(zhèn)。孫四房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買通出來,兩條腿早給打壞了。四個花衫小潑皮,不見了人影。南菜市街上,孫家那爿祖?zhèn)魉拇木I布莊變成了兇店,開了兩天,沒有客人上門。孫四房一把鎖,歇了業(yè),在鎮(zhèn)口河壩下買了一幢老屋子安一安身。每天晌午,慢吞吞蹭蹬到綢布莊隔壁祝家茶店,靠門一張臺子后挨坐下來,不聲不響,望著對面縣倉門口大日頭下那株孤伶伶瘦楞楞的楝子樹。有一天半杯茶沒喝完,一抬頭,猛然瞅見,樹下坐著一個人,打著赤膊,懷里一件破衣翻過來又翻過去,尋撥著什么。孫四房呆了呆,正要起身,忽然天頂打起了大雷,一陣日頭雨,滴滴答答,灑了下來。那人一睜眼,胳肢窩下捏出了一只跳蚤,拿在手里入神地端詳了半天,一腳,踩死地上。孫四房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撐起了身,向祝家婦人借了一頂斗笠往頭上一罩,走出茶店。他低下了頭來,縮起肩窩,迎著那一團(tuán)水濛濛的日頭一步一蹭蹬的,朝鎮(zhèn)口,河壩下老屋,走下了長長的一條南菜市街?! O四房出了牢回到吉陵鎮(zhèn),那一天下午,祝家婦人看見他瘸進(jìn)了店門來,笑嘻嘻的端上一杯熱茶?!八母缁貋砹?!這一向您發(fā)福啊?!睂O四房落了座,只聽得豁浪浪一聲,一杯茶濺濺潑潑地推到了他鼻下?!叭f福巷里,又鬧了鬼喲——”祝家婦人勾起了眼睛,冷冷地,瞅著他眉心上,迎神那晚,劉老娘手里一把香支戳下的紅瑩瑩三顆香火印兒,半天說,“聽巷里的那個羅四媽媽說,天曚曚亮,長笙穿了一身白底碎綠花的衫褲,挽個菜籃子,一個人走出了棺材店,巷里,巷口,來來回回的走動!幾個過夜的男人,天亮出來,也看見過她呢?!睂O四房呆了呆,啜口茶,慢慢回頭看了祝家婦人一眼,又轉(zhuǎn)過臉去凝望著滿街好一片天光,白花花,人來人往。祝家婦人又搖搖頭,一張圓白臉膛笑開了?! 暗热藛??!薄 班牛俊薄 伴L笙!” “她?” “每天大早,等人喲?!薄 ?/pre>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總算盼到了一本真正好的小說?!都甏呵铩废褚活w堅(jiān)實(shí)燦爛的寶石,在一大堆玻璃珠、塑膠珠中沉靜地閃著幽光。 ——龍應(yīng)臺 吉陵鎮(zhèn)是一個罪惡之城。中國底層文化的道德傳統(tǒng)置淫于萬惡之首,萬福巷的妓院正是萬惡之淵。劉老實(shí)的棺材店偏偏開在妓院的中間,像是死亡對生命之大欲的嘲弄。劉老實(shí)跨在棺材板上刨木的姿勢,與嫖客的姿勢互為蒙太奇。他的年輕妻子長笙,白嫩的身軀裹著白衣,在這萬惡之巷里成為污泥中的白蓮,卻逃不過被染的命運(yùn)?! ±钣榔秸Z言最具特色,作者顯然有意洗盡西化之病,創(chuàng)造一種清純的文體,而成為風(fēng)格獨(dú)具的文體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經(jīng)擺脫了惡性西化常見的繁瑣、生硬、冗長,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長短相宜,活潑而有變化?! 喙庵小 ±钣榔绞钱?dāng)代臺灣文學(xué)傳統(tǒng)中,從原鄉(xiāng)到漂流,從寫實(shí)到現(xiàn)代,最重要的實(shí)驗(yàn)者。他強(qiáng)烈的個人風(fēng)格,在在引人矚目?! 醯峦 ±钣榔绞钦嬲x書甚多的學(xué)術(shù)中人,他近年中譯西方文學(xué)作品亦很有成果。以他的學(xué)識、才情,和已可自信的寫“大”書經(jīng)驗(yàn),該是悠然走出雨林記憶和臺北黯夜的時候了?! R邦媛編輯推薦
“吉陵”是個象征,“春秋”是一則寓言?! o數(shù)的吉陵接壤,就是中國 當(dāng)代華語名家 李永平 一鳴驚人代表作 入選“二十世紀(jì)中文小說一百強(qiáng)”的當(dāng)代經(jīng)典 王德威、龍應(yīng)臺、齊邦媛、劉紹銘、余光中、顏元叔 推薦圖書封面
圖書標(biāo)簽Tags
無評論、評分、閱讀與下載
- 還沒讀過(92)
- 勉強(qiáng)可看(671)
- 一般般(114)
- 內(nèi)容豐富(4749)
- 強(qiáng)力推薦(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