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盡頭 下卷：山

前言

　　序論　　婆羅洲的“魔山”　　王德威　　《大河盡頭》上下兩卷《溯流》和《山》合璧出版，是新世紀華語文學(xué)第一個十年的大事。我們很久沒有看到像《大河盡頭》這樣好看又耐看的小說了。好看，因為李永平沿襲傳統(tǒng)說故事的技藝，讓讀者忍不住想知道下回如何分解，而他筆下的大河冒險如此繪影形聲，更饒有古典寫實主義的風(fēng)格。耐看，因為李永平不甘于講述一個傳統(tǒng)的少年啟蒙故事而已。他對文字意象的刻意雕琢，對記憶和欲望的上下求索，又顛覆了寫實主義的反映論，讓寫作本身成為一場最華麗的探險?！　　洞蠛颖M頭》的故事發(fā)生在一九六二年盛夏的婆羅洲。上卷《溯流》里，十五歲的少年永被父親送到西婆羅洲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的橡膠園農(nóng)莊作客；房龍小姐是荷蘭殖民者的后裔，和永的父親關(guān)系曖昧。在房龍“姑媽”的安排下，永加入了一群白人組成的大河探險團。他們打算溯婆羅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而上，闖入峇都帝坂圣山。　　探險隊選在中國農(nóng)歷鬼月出發(fā)。沉郁神秘的雨林，黃流滾滾的河水，頹靡詭異的城鎮(zhèn)，如魅如魑的邂逅，誘惑也拒斥著他們。小說高潮，探險隊來到大河最后一個城鎮(zhèn)——新唐。克莉絲汀娜陪著永追蹤一個神秘姑娘，鬼使神差，繞到二次大戰(zhàn)期間她被迫成為慰安婦的所在。她頓時崩潰。姑侄兩人連夜逃出新唐，這天恰好是農(nóng)歷的七月初七?！　　洞蠛颖M頭》的下卷《山》就由此開始。永和克莉絲汀娜甩開了探險隊其他成員，展開了另一段旅程。他們來到世外桃源般的肯雅族村莊，浪？阿爾卡迪亞，之后又在普勞？普勞村歇腳。在航向圣山的過程中，他們有不可思議的奇遇，也見識到自然狂暴的力量。他們到達山腳的“血湖”，傳說中幽冥交界的地方，進入登由？拉鹿秘境，那里的奇觀才真讓人瞠目結(jié)舌。七月十五月圓之夜，永和克莉絲汀娜登上了圣山，然后……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大河盡頭》上下卷在格局上的對應(yīng)?！端萘鳌穼懘吓c岸上的接觸，充滿人與事的喧嘩?？ú佳潘购又邢掠蔚娜擎?zhèn)——坤甸、桑高、新唐——各自散發(fā)艷異墮落的風(fēng)情，極盡挑逗?；笾苁?。探險隊員還沒有深入雨林，已經(jīng)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這些喧嘩到了《山》陡然散去，大河成了真正主角?！　∮镊龅暮?，敞開的河?？ú佳潘勾蠛映兄Z了蓬勃狂野的生機，也蘊積了摧枯拉朽的能量。沿河而上，永看到燦爛的草木鳥獸，奇特的族群聚落，甚至記起當年巧遇的扛著粉紅色梳妝臺回鄉(xiāng)的獵人。暴雨之后，河水沖刷下種種東西：野獸的尸體，成串的髑髏，墳場的棺材，祭奠的神豬，家族相簿，席夢思床，甚至一座可疑的“水上后宮”。而在夜半時分，千百艘無人乘坐的長舟幽幽溯流而上，那是生靈和幽魂回家的隊伍。與此同時，這對異國姑侄間的情愫愈加曖昧。　　每當永和克莉絲汀娜靠岸的時候，往事如影隨形般的攪擾他們。永在浪？阿爾卡迪亞村落中遇到十二歲的女孩馬利亞？安娘。馬利亞懷抱著芭比娃娃，看來清秀可掬，她卻告訴永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她已經(jīng)懷孕，播種的不是別人，就是雨林中最受敬愛的老神父峇爸？皮德羅。馬利亞的遭遇讓我們想起《溯流》中的小可憐伊曼，還有那個從民答那娥漂流而來的女孩，她們都是（殖民的？男性的？）肉欲洪流中的犧牲。另一方面，在暴雨中，普勞？普勞村的日式旅店里，永像是魔咒附身，幾乎強暴了中年的日本女侍。這一色欲場面充滿政治隱喻，最終驅(qū)使永面對克莉絲汀娜。當后者裸裎以對，展露下腹子宮被切除的疤痕時，兩人糾纏的關(guān)系到了攤牌階段?！　≈挥谢氐胶由?，才能洗滌這些傷痛和羞辱吧。或又不然？滔滔的河水激起欲望更熾烈的漩渦，將一切帶向不可言說的高潮——或深淵。時間逐漸逼進七月十五月圓之夜，這是克莉絲汀娜承諾永的朝山之日。大河盡頭，就是他們倆的前世與今生，欲望與禁忌，緣與孽交會點。　　李永平的欲望敘事莫此為甚。四十多年來他的寫作創(chuàng)造出許多令人難忘的女性人物，像是《拉子婦》的土著母親、《圍城的母親》的母親、《吉陵春秋》里的少婦長笙、《海東青》里的小女孩朱鸰，還有《望鄉(xiāng)》里的妓女等。從女孩到婦人、從母親到妓女，李永平的女性輻射出復(fù)雜的情欲形象，也是他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動力?！洞蠛颖M頭》里的克莉絲汀娜將這些形象又作了逆轉(zhuǎn)。她是個殖民者的女兒，也是被殖民者的情婦；是風(fēng)情萬種的尤物，也是生不出孩子的母親；是被侮辱和損害的女性，也是“觀音菩薩、媽祖娘娘或圣母馬利亞”。是在和這樣一個女人的周旋過程里，永從一個少年變成一個男子——更重要的，一個作家?！　±钣榔降⒛缭谙嗷ゼm纏的文字和欲望中，只能以色授魂與來形容。曲折深邃的河道充滿女性陰翳的隱喻；航入大河深處的達雅克人獨木舟甚至毫不避諱的以陽具為名?？死蚪z汀娜和永一路眉目傳情，難以自持。但最難的一關(guān)是倫理的防線。盡管克莉絲汀娜對情夫的兒子無所顧忌，永卻在夜半溯河的船隊中仿佛看到母親的身影。然而李永平的筆鋒一轉(zhuǎn)，又告訴我們永是個生不逢時的早產(chǎn)兒，以致情到濃處的荷蘭姑媽聲言他是她“前世的兒子”，要把他再“生出來”。永也似乎樂得重新回到生命的源頭再來一次。這樣的回旋曲折的關(guān)系固然干犯世俗禮法，但我們的主角既然已經(jīng)來到莽林深處，大河盡頭，一切的顧忌似乎都有了解放的可能?！　?ldquo;生命的源頭，永，不就是一堆石頭，交媾和死亡。”探險家安德魯？辛蒲森爵士對永的忠告似乎言猶在耳。但永和他的克莉絲汀娜姑媽卻要以他們豐饒的愛欲來證明，生命的源頭除了礦物質(zhì)般的冥頑，或生物性的交媾和死亡的輪回外，還有一些別的?！　∵@些“別的”無以名之，只能說是精誠所至的創(chuàng)造力?；驈睦钣榔綍鴮懙慕嵌瓤?，就是創(chuàng)作力。起死回生，化不可能為可能，古老的創(chuàng)始神話離我們遠矣，只有文字創(chuàng)作差堪比擬。書寫是遲來的、銘刻生命記憶的儀式，也是肇生想像世界一次又一次的嘗試。讓無從捉摸的一切有了“著墨”的可能吧，讓頑石點頭，展開它的“石頭記”吧。永因為大河之旅而情竇初開，也滋生了不能自已的敘事欲望。這才是克莉絲汀娜姑媽，那流徙婆羅洲的荷蘭女孩／女人／母親／圣母，對永最珍貴也最危險的饋贈?！　≡谶@個層次上，《大河盡頭》不再是傳統(tǒng)寫實主義小說。它是李永平個人創(chuàng)作的終極寓言。他所泅泳的大河是一條想像奔流的長河，是“月光河”，是“銀河”；浮沉在河里的可以是千萬物種，也可能是千萬繁星，更可能是千萬方塊字?！　∥覀冇谑莵淼健渡健返母叱?。峇都帝坂雖然是圣山，其實卻是頑石遍地的不毛之地，然而在永的眼中——和李永平的筆下——卻投射出完全不同的景象。七月十三日月圓前夕，永和克莉絲汀娜來到卡布雅斯河的源頭，大河盡頭矗立的“山巔反射出的最后一道霞光——那沿著巉巖嶙峋的山壁，花雨般淅瀝而下的蕊蕊落紅——靜悄悄灑在少年頭頂上，化成一條巨大的、彌漫著濃濃橄欖油香的粉紅紗籠，將他整個人，密密匝匝地、有如母親懷抱般地，從頭到腳包裹起來”?！　∵@只是開始。隨行的老向?qū)г诟鎰e前，又講述了山腳五個供往生者居住的大湖：善終的在阿波拉甘湖，征戰(zhàn)陣亡的、死于難產(chǎn)的漂向巴望達哈或血水之湖，溺水而亡的進入巴里瑪?shù)梁?，自殺者的幽靈被禁錮在巴望？瑪?shù)聊疚毯?，而夭折的嬰靈聚居在登由？拉鹿湖。這些湖泊神秘莫測，卻讓永悠然神往。他期望到血水之湖尋找民答那娥來的孤女，但他更被登由？拉鹿湖畔的小兒國吸引。那里一汪湖水清碧，成千上百的孩童，三四歲到八九歲，全都光著屁股：　　精赤條條，嘯聚在這午夜時分一穹窿墨藍天空下，好似滿湖嬉戲的小水妖，蹦蹦濺濺嘁嘁喳喳，鼓噪著，互相追逐打鬧潑水，以各種各樣天真浪漫的方式和動作，率性地，無拘無束地，戲耍在婆羅洲心臟深山里，一座天池也似，蕩漾在明月下，夢境般，閃爍著蕊蕊星光和波光的原始礁湖中。（月圓前夕，登由？拉鹿秘境）　　經(jīng)過了十天驚心動魄的航行，看過了那么多人欲橫流的場面，我們隨著永到了仙境也似的小兒國，霎那間時間歸零，童真彌漫，說不盡的天然風(fēng)景。這，我以為是李永平全書抒情想像的核心。　　然而我們知道登由？拉鹿湖是嬰靈的故鄉(xiāng)，那些天真爛漫的兒童都是因為種種原因而早夭的亡魂。接引永的正是那個十二歲就被神父強暴，懷孕投水的馬利亞？安娘。月光下的登由？拉鹿秘境如此歡樂，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傷慟縈繞其間。李永平這樣的生命基調(diào)我們是熟悉的。他九十年代的兩部大書《海東青》、《朱鸰漫游仙境》寫的都是小女孩長大前墮落的必然，摧折的必然?！　∮纱宋覀兛吹嚼钣榔綌⑹旅缹W(xué)的二律悖反。如前所論，書寫或——再創(chuàng)造——是一種彌補缺憾，救贖創(chuàng)傷的象征行動。但書寫既然總是已經(jīng)遲來的“詩學(xué)正義”，是始原（生命、愛情、想像）被傷害以后的救濟措施，我們是不是能說，書寫總是只寫出書寫的不得已，重新開始的不可能？李永平敘事的長河一方面指向意義的源頭，也同時指向意義的盡頭。如此《山》的結(jié)尾就更充滿曖昧的歧義。我們要問，當少年永走向他的姑媽的那一刻，這是他生命故事的緣起，還是潰散的開始？　　我以為多年來李永平的寫作就在這二律悖反的敘事美學(xué)間展開，而以《大河盡頭》為最。寫作原來只是因文設(shè)事，但寫作所形成的文字誘惑竟使作家魂牽夢縈，不能自已?！都甏呵铩返募辍ⅰ逗|青》的海東或是《大河盡頭》的卡布雅斯河其實都只權(quán)充他的背景，與文字妖精打架才是他心向往之的目標。李永平風(fēng)格上的纏綿繁復(fù)因此有了欲念上不得不然的因素?！　∥覀円膊荒芎雎浴洞蠛颖M頭》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安排。這本小說是自謂老浪子的作者（敘事者）李永平說給朱鸰聽的故事。朱鸰何許人也？《海東青》、《朱鸰漫游仙境》里那個七八歲就懂得離家在海東市紅燈區(qū)？？迌的小妖精。在李永平的呵護下，朱鸰漫游她的仙境／陷阱以后，總也不長大了；她是日后李永平所有作品的繆斯，或是“寧芙”（Nymph）?！　≌\如李永平在序言所述，他祈求朱鸰再聽一次他的故事，“用你那小母姊般的寬容體恤和冰雪聰明，再替我清滌一場孽業(yè)”。因為朱鸰，老浪子的童年往事有了著落。這恰好和《大河盡頭》里的人物關(guān)系形成微妙對應(yīng)，因為故事里的少年是在中年的荷蘭姑媽的啟蒙下，展開了他的生命成長之旅?！　≈禧_和克莉絲汀娜，海東和婆羅洲，淡水河和卡布雅斯河，敘事結(jié)構(gòu)的循環(huán)對應(yīng)再一次提醒我們李永平來往欲望空間，編織記憶的方法。誠如李永平的夫子自道，“丫頭，臺灣，婆羅洲”是他創(chuàng)作的三大執(zhí)念。《大河盡頭》也許是李永平的原（僑）鄉(xiāng)之作，但是臺灣——海東——的光影從來沒有遠離。在從臺北經(jīng)過宜蘭到花蓮的火車旅行中，卡布雅斯河的航程一點一滴的浮現(xiàn)；在朱鸰的一顰一笑中，那些南洋小“寧芙”的身世變得無比親切。登由？拉鹿湖的小兒國如果出現(xiàn)了小朱鸰的身影，我們不會覺得驚訝。李永平不已經(jīng)暗示，有朝一日，他想寫出一本《朱鸰在婆羅洲》么？　　一九六二年的那個夏天，英屬婆羅洲仍然是殖民地，東南亞的局勢混亂，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一個來自古晉的華裔少年穿著一套不合身的白西裝，來到了婆羅洲西部坤甸。燠熱的夏天，沒有名目的欲望，奄奄一息的殖民地風(fēng)情，一切如此懵懂混沌。哪里想到，一場大河之旅竟開啟了這個少年生命的知識。而大河歸來，恍若隔世，少年后半生的漂流由此開始——他一切的故事也由此開始。沈從文的話：　　我老不安定，因為我常常需記起那些過去的事情……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我說出來，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沒有人能夠了解一個人生活里被這種上百個故事壓住時，他用的是一種如何心情過日子。1　　多少年后，漂泊在臺灣的“南洋老浪子”切切要為少年寫出一個故事，因為故事里有他自己——還有所有文學(xué)的浪子——的心路歷程。也只有在敘述的過程里，浪子驀然回首，為他的？？迌找到意義的坐標，并且因此“離去了猥褻轉(zhuǎn)成神奇”。2　　1 沈從文，《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沈從文文集》（廣州：花城出版社，一九八二—一九八四）卷四，頁四九。　　2 同上?！　⊥醯峦?，文學(xué)評論家，美國哈佛大學(xué)東亞語文系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內(nèi)容概要

　　河源，天際，赤道那大日頭下，蒼莽雨林中，拔地而起，陰森森赤條條聳立著開天辟地時布龍神遺落的一塊巨石──原住民達雅克人的冥山禁地“峇都帝坂”；傳說，那是生命的源頭。
　　每逢月圓之夜，冥府洞門大開，成群結(jié)隊、千里迢迢乘舟歸來的往生靈魂，悄默聲，乘輕舟，溯流而上……
　　（下冊）
　　在新唐，永知道了克莉絲汀娜曾淪為日寇慰安婦慘遭蹂躪以致無法生育，而那些曾糟蹋她的日本鬼子如今卻搖身一變，以怪手電鋸卷土重來大肆破壞婆羅洲母親碧綠的子宮——雨林；兩人之間隱隱母子情愫暗生，一路上被白人老神父哄騙失身、挺著大肚子的婆羅洲少女又如影隨形，舍舟上岸的旅程變得愈發(fā)詭譎，山洪暴發(fā)后的婆羅洲，永遠不知道會沖刷出什么東西來……
　　最后——月圓之夜，登臨“峇都帝坂”。

作者簡介

　　李永平
　　1947年生于英屬婆羅洲沙撈越邦古晉市。臺灣大學(xué)外文系畢業(yè)后，留系擔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學(xué)》雜志執(zhí)行編輯。后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碩士、圣路易華盛頓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博士。曾先后任教臺灣中山大學(xué)、東吳大學(xué)、東華大學(xué)。
　　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并有譯作《大河灣》《幽黯國度》《紙牌的秘密》《道德劇》《盡得其妙：如何讀西方正典》《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等。
　　《吉陵春秋》入選“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英譯本于2003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洞蠛颖M頭》上、下卷分別入選2008、2010
《亞洲周刊》十大華文小說，并榮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獎。其他作品曾獲時報文學(xué)推薦獎、聯(lián)合報小說獎、聯(lián)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等獎項。

書籍目錄

序論／婆羅洲的“魔山” 王德威
下卷序／問朱鸰：緣是何物？ 李永平
七月初八凌晨 逃出紅色城市
伊班八月天 泛舟的日子
七月初八 新桃花源記
七月初八黃昏 記一樁緣
七月初八／初九 月半圓
七月初九 普勞·普勞村
七月七日七夕 新唐遺事
七月初九正午 變天
八月八日斷腸時 少年永迷亂的一天
七月初十晨 大雨后，重新啟航
七月初十夜 浪·巴望達哈（血湖）
七月十一 動物與垃圾
七月十一／十二子夜 寄泊陰山下
七月十二 航向世界中心
七月十二夜 寧靜河
七月十三 激流
月圓前夕 登由·拉鹿秘境
月圓 峇都帝坂
李永平小說寫作年表

章節(jié)摘錄

　　天河抄　　七月七日七夕，牛郎和織女，苦命的夫妻倆，一年一度鵲橋相會的大日子哪。我姑媽克絲婷盛妝打扮，帶領(lǐng)我，穿梭在婆羅洲內(nèi)陸叢林一座紅色迷宮城市，四處尋找一個陌生、不知名、驚鴻一瞥、我只在坤甸碼頭匆匆打過照面的普南族黑辮子姑娘。一弧迷濛水月下，姑侄倆半夜走出旅館，冒著漫城猩紅飛沙，好似一雙夜游情侶，手牽手，躡手躡腳探頭探腦，行走在新唐鎮(zhèn)小紅町上一窟窟燈火妖媚、人頭飄忽的盤絲洞間。就這樣一整晚尋尋覓覓只顧逛蕩著，不知怎的神差鬼使，姑媽就回到了她三十八年生命中最害怕、最最不想回去的那個地方。命啊。丫頭，你也看見了，一來到這個所在（那只是二戰(zhàn)皇軍營區(qū)旁邊一排低矮的東洋黑漆木板樓），我那平日飛揚佻達，慣常駕駛一輛天藍悍馬吉普車，狂飆在卡布雅斯河口，縱橫于三角洲平野，赤道一輪大日頭下只見滿肩火紅發(fā)球子，潑剌潑剌，迎著大河的風(fēng)不住飛撩的姑媽——坤甸城中人人識得的“房龍農(nóng)莊的普安？克莉絲汀娜”——就仿佛受了魔咒似的，霎時變了個人：幽魂樣一個孤獨無助蝦腰駝背的老婦人，半夜凌晨，蹭蹬在空蕩蕩的城心，聳著一頭蓬松紅發(fā)，滿臉風(fēng)塵，但身上卻依舊穿著她那件專為陪伴侄兒逛街，喜孜孜，從行李箱底挖出，特地換上的天藍地小黃花過膝長裙。這流落異鄉(xiāng)、舉目無親的洋婆子，跂著一雙簇新銀白兩吋半高跟鞋，從荒廢的軍營中走出來，獨自躑躅街上，抬頭看見我慌慌急急跑來尋她，眼一紅，如見親人，當街就蹲了下來放悲聲只顧掩面痛哭。　　她是出身荷蘭法蘭德斯地方世家大族的克莉絲汀娜？馬利亞？房龍。　　受她的老相識、我父親之托，帶我進入婆羅洲叢林從事一趟她所稱的成長之旅?！　∥蚁ヮ^一軟，也在街心蹲下來了，雙手攬住姑媽的肩膀，將她的臉龐藏放在我的胸窩里。我，來自古晉的“少年永”，她那七八天前在坤甸碼頭和她勉強相認的支那侄子，就在這一夕之間，變成她的至親、她在異國惟一的倚靠——變成，噯，此后五百公里航程中她生死與共的旅伴。所以我就當機立斷，片刻也不稽留，決定趕在天色大亮之前，把姑媽帶出她心目中的鬼地方，那人鬼雜處、飛沙走石、成群科馬子怪獸日夜咆哮出沒，鬼門關(guān)似的，聳立在卡布雅斯河中游的紅色城市，新唐?！　⊙绢^，如今就算我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啦！十五歲，猶未成年的我，神差鬼使地成了房龍小姐身邊惟一的男人，她精神上的支柱?！　∥夷峭淼奶幹?，準會讓我父親以我為榮。首先，我把姑媽——我還是叫她的昵名“克絲婷”吧，終究比較習(xí)慣和順口——從馬路上攙扶起來，半誘哄半威嚇之下終于讓她停止哭泣，接著我?guī)退鞣魃砩弦律?，用我兩只手，將她那一頭亂蓬蓬番鬼婆似的四下箕張的赤紅發(fā)絲，耐心地、一綹一綹地梳攏好，順手抹掉她腮上兩條淚痕，然后撿起她丟棄在街心的銀色小皮包，掛回她肘彎上。整理停當，我才挽起她的臂膀，攬住她的腰肢，牽扶著她走出黑胡同，頭也不回，迎著黎明前最深、最深的夜里滿城呼飗飗，漩渦也似卷起的一濤濤風(fēng)沙，穿過空洞洞的城心，奔過四條闃無人蹤，凌晨只見鬼眼樣一蕾蕾紅霓兀自閃爍兜轉(zhuǎn)，不住招徠過路客的花街，跫跫跫，逃命似的快步走向老城區(qū)舊碼頭。棧橋下，泊著一排獨木舟。我敲開棧橋頭一間鐵皮棚屋，叫醒一個伊班老舟子，邊苦苦懇求，邊從克絲婷的皮包里掏出幾張嶄新的印度尼西亞盾，這才獲得他的首肯，親自駕駛長舟，載我們姑侄倆離開新唐，日出之前，將我們送到上游最近的一座甘榜或長屋?！　≈宦牭脻娯葚菀宦曧?，伊班老舟子剛發(fā)動船尾那具二十匹馬力強生引擎，我們都還沒坐定呢，那長舟，咻地，便像一尾飛魚凌空而起，浪花迸濺中，一溜風(fēng)破浪逆水而上?！　⊙绢^哇，我們終于逃出生天，離開克絲婷心中最懼怕的地方了?！　〈巳?，距離航程的終點——我們這次大河之旅的終極目標，矗立在水源頭的冥山峇都帝坂——仍有五百公里水路，但在七夕這晚，天上水紅紅一弧鬼月照耀下，我們已經(jīng)通過了卡布雅斯河上的地獄之門，安然無恙，往后若蒙大神辛格朗？布龍／耶和華眷顧，一旦進入上游深山，便是一趟暢行無阻，與世隔絕，宛如穿行在武陵洞天中的伊班長舟之旅了。　　這會兒我和克絲婷兩人，面對面，膝頭抵著膝頭，坐在長舟中央兩條橫板上，久久默不作聲，只是仰著臉，怔怔望著頂頭那片——哇！豁然開朗、滿眼星靨靨的婆羅洲夏夜天空，各想各的心事?！　√旌诤?，欲曉未曉?！　?mdash;—天快亮了吧？永，這一夜好長?！　?mdash;—五點。太陽就要露臉了。　　——看，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一個勁還在眨眼呢，不肯歇息?！　?mdash;—赤道的星星特別活潑、頑皮、愛玩?！　?mdash;—永，你聽！那是什么聲音？　　下游大河上驚天動地，陡然迸響起一記焦雷。　　哄窿——　　我慌忙回頭，揉揉眼睛，望向船尾那隨著潑剌、潑剌長舟引擎聲，一簇紅色魅影般，磷光點點，逐漸在我們的視界中消逝、隱沒的新唐鎮(zhèn)?！　「劭冢蛔匦滤嗪拥滔拢谮s工興建亞洲最大木材集散場的遼闊工地上，飛沙驟起，漫天紅潑潑，大早刮起清晨的沙塵暴。嗚飗嗚飗的風(fēng)沙聲好似一陣陣起床號，凄厲地喚醒了那成排蹲伏河畔，垂著血漬漬的鋼爪，闔上白森森的鋼牙，熄燈滅火，正在齁齁沉睡中的黃色鐵殼大怪獸。嘎——嗤！科馬子們紛紛睜開它們那水晶球似的血絲眼珠，齊齊仰天打個大哈欠。天方五更，晨曦中那一個個圣經(jīng)巨人般魁梧奇?zhèn)?，齜牙咧嘴，四下棲息在婆羅洲原野中的小松、三菱、日野、五十鈴黃鐵甲武士，就全都蘇醒了。漫天紅霧里一瓢殘月下，只見它們紛紛昂起頭顱，笑齤齤張開嘴巴猇叫三聲，倏地，舉起它們那血亮血亮映照著曙光的各式奇門兵器——鏟刀、挖斗、奇形怪狀的鋼爪——朝著卡布雅斯河盡頭的磈礧石頭山，鏘鏘，抖兩下，隨即凝眸注目，迎向山巔正待破空而出的一輪旭日，行最敬禮。接著，我就聽到震天價響鐺一聲，眼睛驀一花，看見河畔工地上，舉行閱兵大典般，科馬子們高高舉起長長一排幾百只巨靈怪手，直挺挺將手臂停留在空中，文風(fēng)不動寂然無聲，好像在宣誓效忠，又仿佛在等候主子的命令。它們的主子乃是“科馬子神”：史前縱橫地球而今早已絕滅，陰魂不散，突然又在婆羅洲復(fù)活的暴龍／科幻世界最新、最炫、最酷，體型最龐大，面目最猙獰的金屬怪獸／婆羅洲叢林的最新神魔——小松五七五型超級推土機。科馬子神起床嘍。烏鰍鰍狺狺然，你看他舉起他那支雪白白、足有一層樓高、一次就可以鏟掉整座網(wǎng)球場的大鏟刀，從蹲踞的紅土坑里，霍地立起身，睜著斗大的兩?；鹧劢鹁ΓK鋃鐺，抖了抖身上披著的層層烏黑鎧甲，繃著臉悶聲不響，就帶頭鉆出巢穴，砰磅砰磅鼓著他那一千匹馬力的強大心臟，噗噗，噴吐出蓬蓬黑煙，率領(lǐng)他那群工蟻般聲勢浩大的徒子徒孫——小科馬子們——開始出勤，執(zhí)行“西渤泥拓植（株）”今天指派的任務(wù)：鏟平另一座山頭?！　■畷r，整座新唐鎮(zhèn)陷入了一漩渦遮天蔽地的紅色飛沙中。從舟中遙望，只看得見鎮(zhèn)心，小紅町東一簇西一蕊霓虹，晨霧里一窩戲水的群蛇般，在這曙光初現(xiàn)時刻，兀自睞啊睞、眨啊眨地，還只顧兜轉(zhuǎn)閃爍著一盞盞姹紫嫣紅、水汪汪媚眼似的花燈，不知招徠什么客人。城郊原野上的宿鳥，滿林子嘁喳驚飛。萬里無云，看來今天又是個八月太陽高照的大晴天，正是趕工干活的好日子。月沉落，天將破曉?？ú佳潘购訛衬瞧缫驯荤P平的赤紅土地上，空窿窿，驟然綻響起一連串焦雷，好似晴天霹靂。旋即眼一花，我便看見成百輛挖土機、鏟土機、刨土機、壓土機和成隊五十鈴十輪大卡車，以及各種型號、張牙舞爪四處流竄的怪手，在科馬子神統(tǒng)領(lǐng)之下，全員出動，沿著河堤溯流而上。　　丫頭看哪！這一窩巨大的黃色工蟻簇擁著一位尊貴、魁梧、烏鰍鰍其丑無比的蟻后，嘶吼著奔馳在婆羅洲的處女林中，鏗鏘轟隆，一路刨起滾滾鮮紅土壤，挖起千年老樹根，浩浩蕩蕩沖破重重曙色，以狂飆之勢，掃蕩開滿山遍野飛沙大霧。這幅場景，端的十分瑰麗而血腥，陰森壯闊，簡直就像好萊塢科幻神怪電影中，精心打造的一群超級摩登金屬怪獸，傾巢而出，在那漫天血雨飛灑之下，仰天嘎嘎怪笑，朝向我們姑侄兩人撲殺過來……　　——啊，永，他們追上來了！　　——克絲婷坐好！不可以回頭看?！　∥覐闹壑凶迳匣舻仄鹆?，一個箭步躥到克絲婷跟前，大喝一聲，伸出雙臂抱住她的頭，用手掌蒙住她的雙眼，回頭努努嘴，朝向那蹲坐在船尾掌舵的伊班老艄公，一揚下巴，示意他加足引擎馬力，全速前進?！　∥覀兊拇?mdash;—長十二米，中央寬一米二，用一整株婆羅洲圓木刨空鑿成，精工打磨拋光，線條十分流暢優(yōu)美，有如一枚完好象牙的傳統(tǒng)伊班長舟——在老舟子吆喝催促下，登時便像一尾凌空的飛魚，哦不，像一只童心大發(fā)、在大河上獨自戲水的神鳥婆羅門鳶，剮剮呼嘯兩聲，先在河中央滴溜溜打個圈兒，旋即穿梭河道中蛇行五六十碼，猛然發(fā)勁：咻！船尾馬達攪起的水星一路飛濺推送下，長舟破空而起，騰云駕霧也似，直直逆水而上，倏忽就把水湄那群仰天嘶吼、陰魂般緊跟不舍的黃鐵甲怪獸，一古腦兒甩脫了，遙遙拋在后頭。我松開環(huán)抱住克絲婷肩膀的雙手，扶住膝頭從舟中立起身，昂首回眺。巍巍新唐——無邊翠綠中的一座紅色城鎮(zhèn)，我們大河之旅的中繼站，卡江流域最后一個大聚落，新興的河港，建設(shè)中的亞洲最大木材集散中心——看哪！曙光熹微里，海市蜃樓似的，逐漸在我們視界中消散掉，轉(zhuǎn)眼間，完全隱沒入婆羅洲心臟浩瀚樹海里，悄沒聲，只剩下一團紅霧。磷火點點如螢，兀自飄忽閃爍，久久籠罩住大河畔那山青水美，在這清早時分，天籟般，仿佛聽得見成群伊班兒童戲水聲的卡布雅斯河新月灣。　　逃出生天，驚魂稍定，姑侄倆終于可以安頓下來，歇口氣，好好審視對方?！　】私z婷的心情早已平復(fù)。在紅色城市浪游一晚，這會兒，她滿頭滿臉沾著紅塵土，挺直腰桿子坐在長舟中央那條橫板上。破曉前，河風(fēng)又起。馬達咆哮聲中，只見她兩肩赤發(fā)鬃，風(fēng)潑潑汗湫湫，迎風(fēng)芒草般飛撩狂舞，但她神情安素，似笑非笑揚起嘴角，把一雙手交疊著放在膝上，凝起兩只冰藍眼眸靜靜瞅住我——這才是我在房龍農(nóng)莊初識的克絲婷！我被她這樣一瞬不瞬地望著，臉就飛紅了，低頭看看自己：一個十五歲中國少年，瘦楞楞地穿著他父親那寬大老氣的漂白夏季西裝，足登一雙圓頭大皮鞋，蓬頭垢面，兩眼惺忪，大清早漂流在婆羅洲內(nèi)陸一條荒涼大河上，搭乘一艘伊班長舟，伴隨他的紅發(fā)碧眼荷蘭姑媽，急慌慌逃避一群招揚著旭日旗、高舉著大鏟刀的科馬子怪獸的追殺……請你告訴我，聰明的丫頭，這樣的際遇究竟是怎樣的一樁緣法？　　我那姑媽只是端坐著，雙手依舊交疊膝上，好久不聲不響，眼勾勾瞅著那忸忸怩怩坐在她對面的我，少年永?！　?mdash;—克絲婷，我們沒衣服換了?！　?mdash;—永，我知道?！　?mdash;—行李都留在旅館，來不及帶走?！　?mdash;—不打緊?！　?mdash;—旅伴們都以為我們失蹤了?！　?mdash;—不理他們?！　?mdash;—這下，我們變成兩個流落在婆羅洲叢林、無家可歸的流浪姑侄了?！　?mdash;—這也很好啊，永?！　∵@也很好啊。渾沌中一道閃電倏地劃過，我心中驀一亮：此去，直到旅途終點峇都帝坂山，仍有五百公里水程，我們這對結(jié)緣鬼月坤甸、結(jié)伴從事一趟奇異旅程的異國姑侄，如今落得一身孑然，只得相依為命——這種機遇和這份感覺豈不是挺難得、挺好的么？　　我吩咐那伊班艄公將速度放緩，讓長舟輕悄悄滑行在河中央航道上?！　●R達聲平息，天地一下子沉寂了?！　“倜讓挼暮用骒o蕩蕩，只聽得水聲磷磷，忽然，潑剌一陣響，兩條水蛇裊裊娜娜扭擺它們那丈把長、通體雪白的身子，纏斗著，雙雙鉆出河畔老樹根窟窿，只顧互相追逐、嘶咬，癲癲狂狂劈啵劈啵一路迸濺起蕊蕊水星?？私z婷笑吟吟，一徑睜眼看著。伊班老舟子索性關(guān)掉引擎，把船停在河心。好久，這雙白蛇才從搏命似的交歡中掙脫，兩下分開，悠悠泅水穿越過河道?？私z婷嘆息兩聲，伸手拍拍心口，轉(zhuǎn)頭望著兩條水妖一路追戲著，雙雙遁入河對岸水草窩里。一抬眼，她看見大河下游，天際，出?？冢茣詴r分一枚殘月低低懸吊在蒼茫煙波中，待沉不沉。白姣姣一弧俏麗的倒影，只管靜靜蕩漾河心上。　　克絲婷回過頭來睨住我，瞅著瞅著，月光下只見她眼瞳中兩蓬子光芒，火焰樣閃爍著奇異的神彩。　　——永，你看那月亮！記得嗎？你剛抵達坤甸那晚，我?guī)阏驹诳ú佳潘购哟髽蛏峡丛铝?。那時她還只是一彎月牙兒，像個小女娃?！　?mdash;—克絲婷，那時你對著月亮起誓：“今年暑假，我將引領(lǐng)你進入婆羅洲內(nèi)陸，穿過層層叢林一路溯流而上，把你帶到卡布雅斯河源頭，親眼看著你，永，一個十五歲、生平第一次獨自離家出遠門的少年，正式展開你的人生之旅。在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龍眷顧下，若能平安、順利地完成這趟艱險的蠻荒航程，我，克莉絲汀娜？馬利亞？房龍，就算盡到了我對永的父親的責(zé)任，償還他當初對我的一份恩情。”這段誓詞，我一字一字銘記在心中?！　?mdash;—我不會違背我以我的家族“房龍”之名立下的誓?！　?mdash;—再過七天，陰歷七月十五月圓之夜，我們會抵達峇都帝坂嗎？　　——永，我會很努力。相信你的姑媽?！　?mdash;—我相信克絲婷?！　?mdash;—你看，這個月亮跟我們在坤甸看到她時，可不是一樣嗎？她沒改變呀。　　——只是月弧悄悄擴大了，像女孩長大了偷偷懷了胎兒?！　?mdash;—嘿，這是哪門子的比喻？不好笑?！　?mdash;—我以為這個譬喻滿有創(chuàng)意的。　　——你也知道，永，經(jīng)歷過太平洋戰(zhàn)爭，我這輩子不能再懷胎兒了……　　我閉嘴不再吭聲，任由克絲婷絮叨，自管歪著頭豎起耳朵，傾聽引擎聲，看著船尾的螺旋槳白花花卷起的一渦渦浪濤，劈啪劈啪，攪碎月亮的倒影，載送我們姑侄倆，一路乘風(fēng)溯流而上，航向一個我們不知道的所在?！　√煊麜?，日將出?！　⊙矍盎淼亻_朗，長舟駛進了莽莽樹林中一片寬闊的河灘。頓時，大河沉靜了，變成一條涓涓流水，悄悄穿行過那隱匿在婆羅洲內(nèi)陸深處，這凌晨時分，驀然顯現(xiàn)在我們眼前，武陵洞天般無比深邃、寥廓、寧謐的一個天地。霎時間，我們感覺仿佛置身于全世界的中心，宇宙的心臟。我們知道，我們漫長的卡布雅斯河溯流之旅經(jīng)歷了五天航程，搭乘鐵殼船，渡過中游層層關(guān)卡，熬過人世間各種悲歡離合，在月亮半圓的時節(jié)，終于來到大河上游。天盡頭處，水源頭。謎底便是在前方那座黑禿禿聳立高原上的石頭山下。我十五歲的暑假旅程，終點在望——盡管，距離月圓只剩七夜，此去仍有五百公里水路要趕，而且只能搭乘伊班人的長舟，天天與山魈水妖為伍，頂著毒日頭，航行在婆羅洲最險惡的水域中。　　這會兒坐在舟上，環(huán)視這片大河灘，我不禁想起了學(xué)校華文老師教過的兩句唐詩來：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一字一頓，我讀出杜甫這首《旅夜書懷》?？私z婷只是微笑，不作聲，一徑眨巴著她那兩蓬子火紅睫毛，抬頭怔怔眺望天頂，好像沉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船漂行河上，蕩著那一條鉆過一畦畦鵝卵石、不住叮咚價響的流水，悄悄駛進空曠的河灘中央。天空下猛一燦，閃電劃過似的，克絲婷的臉龐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你看她鼻翼兩旁，那花蕊樣兩團子被赤道長年大日頭曝曬成銅棕色的小雀斑，在曉星潑照下，映著天光和水光，顯得好不俏麗好看。我真的就看呆啦?？私z婷低頭瞪我兩眼，笑開了，手臂一伸便直直指住了我背后的那片天空：　　——銀河！永，看?！　∥遗ゎ^，仰起臉。　　嘩喇喇滿天星斗噪鬧，一大桶雪水似的，沒頭沒腦直往我腦門上傾瀉下來?！　⊙绢^，你看過夏夜黑漆漆的天空中，那呈大弧形，從東北方朝向南方，橫跨過半個天空，由一千多億顆恒星和三十個星座組成，驀一看，好似一條水花燦爛的急流，澎澎湃湃一瀉萬里的銀河嗎？你當然看過銀河，但那是在臺北陽明山上。山下滿坑滿谷霓虹燈火，一灘污血般，把東海上的星河潑染得紅糊糊的，變成一團混沌的星云，叫人看了心酸。我在臺灣倒也見過真正的銀河。那是剛來臺灣讀大學(xué)時，有年暑假，獨自搭乘客運環(huán)游全島。我記得那晚九點多，人在東海道，搭上從臺東市經(jīng)南回公路開往高雄的省公路局班車。巴士空蕩蕩，只散坐著兩三家聐聐聒聒的原住民老小。車過大武鄉(xiāng)，掉頭轉(zhuǎn)西，進入中央山脈南端陡然拔起的雄偉大武山。我睜開惺忪睡眼，朝車窗外望去。一碧如洗的夜空中只見一條星河，漰漰濺濺地，打崇山峻嶺中涌出來，宛如一尾巨大的、線條無比流暢優(yōu)美、渾身鱗片閃閃發(fā)光的飛魚，從太空深處躥出，颼地劃過天際，拖著長長一條尾鰭，牽引無數(shù)子魚，浩浩蕩蕩熱熱鬧鬧巡行天界一周，來到臺灣東南海岸，砰然，猛一頭墜入太平洋中，隱沒不見，只留下億萬朵月光下粼粼閃爍的漣漪，兀自蕩漾在海面上。就這么驚鴻一瞥，三分鐘不到的光景，丫頭，我看到了臺灣夏夜天空中的銀河。旋即，巴士就駛進幽暗的峽谷中，抬頭只望得見小小一甕天，待得巴士鉆出峽谷，滿眼就是西海岸炫爛的紅塵煙火了。此后混跡臺灣多年，我無緣再與這條天河相遇?！　∨_灣的天河！原也是這般奔騰璀璨，活蹦亂跳的。　　但那壯闊、那深邃清澄、那一種密集度——我必須坦白跟你講——遠遠比不上我十五歲那年暑假，急急慌慌帶領(lǐng)我姑媽逃出紅色城市后，在婆羅洲內(nèi)陸大河中，一艘獨木舟上，猛一抬頭，乍然看見滔滔流淌在我頭頂上的那條銀河。　　你看，天都快亮了嘍，天空的顏色已經(jīng)從漆黑轉(zhuǎn)為靛青，但那些星星，大大小小密密匝匝，從北往南架起一座巨大拱橋，橫跨卡布雅斯河上游整個東方天空，好像一雙雙、億萬只眼眸子，在這破曉時分，天際即將出現(xiàn)魚肚白時刻，還只顧嬉鬧著，眨巴著，比起在那幽黯的叢林子夜里，顯得更加明亮活潑。　　我伸長脖子昂頭呆呆眺望。眼睛驀一花，只聽得嘩喇喇一聲響，天河驟然傾瀉下來，滿天星辰剎那幻變成漫空飛迸的雨點子，淅瀝瀝，一蓬蓬，不住濺潑到我頭臉上，亮晶晶灑滿克絲婷一身子?！　】私z婷只管靜靜坐在船中央的橫板上，聚攏起裙擺，把兩只手交疊放在膝頭，凝住一雙冰藍眼瞳，定定瞅著我。丫頭，我從沒見過我這個飛揚佻達，坤甸城紅日頭下駕駛吉普車，一蓬野火樣，滿肩赤發(fā)鬃迎風(fēng)燎燒的洋姑媽——普安？克莉絲汀娜小姐——如此嫻靜，如此清麗，端坐叢林中一艘彩繪獨木舟上，襯著身后滿天星星，自在雍容如同印度教的神女?！　〔恢裁磿r候，老艄公悄悄關(guān)掉了船尾那具二十匹馬力強生引擎，熄滅馬達，讓這艘古伊班長舟，無聲無息，穿渡過冥河似的，漂行在婆羅洲這條渾黃的千里大河上，蕩入了那洞天般豁地一亮，乍然出現(xiàn)的一段無比澄靜、空寂、灑滿蕊蕊星光的遼闊水域中?！　∑帕_洲盛夏時節(jié)的天河，好低、好近——低得讓你聽得見群星潑剌潑剌的戲水聲，近得，喔！讓你看到克絲婷的臉龐，她那一渦子笑靨，水亮水亮，倒映在她頭頂上一泓皎潔似雪的星辰中，那光景，仿佛一個女人坐在梳妝臺前左顧右盼，正在攬鏡自照呢?！　『鋈唬R中的克絲婷眼圈一紅。　　——永，今天是陰歷七月第七日，對嗎？　　——昨天才是七月初七，今天初八了?！　?mdash;—天還沒亮，太陽還沒升起，所以這會兒還是七夕?！　?mdash;—就算是七夕吧?！　?mdash;—七夕，你們中國人傳說中牛郎和織女，一年一度，踏上喜鵲們?yōu)樗麄兇钇鸬奶鞓颍阢y河中央相會的日子。　　——還剩下幾分鐘時間，夫妻倆就必須分手，等明年再相聚?！　】私z婷雙手扶住船舷，撐起身子，瞇起眼睛伸長頸脖，往她頭頂上一窩兀自喧鬧不休的星星中，四下瞭望搜索。晨風(fēng)習(xí)習(xí)，人在大河中央，只見克絲婷滿頭滿臉發(fā)絲撩舞，一身裙裾風(fēng)潑潑。那一瞬間我還真擔心，找著找著，悲從中來，克絲婷會一時想不開，拎起裙擺從獨木舟中縱身躍起，讓冰清玉潔的銀河將她那飽受不人道的折磨、殘破污穢的身子，吸入它那無底的深邃中，隨風(fēng)而逝?！　?mdash;—我找到這對苦命夫妻了！永，你看天空的東北角，銀河的頂端，天琴座中有一顆淡青色的亮星，就是中國人所稱的織女星。你再往下看天空東南角，銀河末端，有一顆銀白色的亮星，便是牛郎星嘍。兩夫妻隔著銀河遙遙相對。永，你知道他們相距有多遠嗎？十六光年！那也就是說，就算牛郎和織女能以真空中的光速旅行，在銀河中線相見，也必須花八年時間?？蓱z的牛郎！你看他身旁，左右各有一顆較小、較暗的星，看起來好像一個男人用扁擔挑著兩個竹簍。你知道簍子里裝著什么嗎？一雙娃兒——這對夫妻被拆散前所生的孩子。牛郎挑著兩個娃娃，夜夜佇立天河一端，癡癡望著站在另一端只能翹首回望的妻子……　　——所以，克絲婷，今晚七夕大日子，這對夫妻依舊隔著一條河相望，并沒相聚？　　——永世分居天河的兩岸。　　——直到末日，宇宙大毀滅，夫妻倆只能夜夜隔河相望？　　——是。請你告訴我，永，你們中國人怎會想出這么殘酷、這么絕望的故事？這究竟是哪門子的懲罰呢？　　姑侄倆面對面坐在船上眺望天空，不知東方之既白?！　?mdash;—噗！嗚嗚嗚噗！兩岸山中母猿們此落彼起競相啼喚聲中，長舟漂蕩，迎著大河流水，一徑航行在婆羅洲心臟那嘩喇嘩喇，滿天里眨啊眨，大五更，星星兀自閃爍喧鬧的一條浩瀚天河下?！　『较蛩搭^，星星的故鄉(xiāng)?！　∵@時，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們兩人。　　——克絲婷，你知道我心中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嗎？　　——哦？現(xiàn)在嗎？　　——現(xiàn)在?；蛟S等到旅程結(jié)束后，我們倆平安回到坤甸房龍農(nóng)莊?！　?mdash;—你想做什么事情，永？　　——娶你為妻?！　?mdash;—胡說！我可是你的姑媽喔?！　】私z婷乜著眼深深看我兩眼，眼圈驀一紅，淚光中放聲大笑。　　——今生沒指望了啦。永，你若惦記我，來世再到這條大河中尋找我吧。　　我心里一痛，抬頭望著天頂穹窿兩端，那癡癡地隔著天河遙遙相守的牛郎和織女，眼一花，只見這日出時分，宇宙發(fā)生大爆炸似的，滿天億兆星斗驟然迸亮起來，漫空四下飛灑，蔚成一片遮天蔽地的光海，白茫茫，籠罩住我們這艘迎著一輪旭日，溯流而上，搭載著一對異國姑侄，航向大河盡頭一個神秘地點的獨木舟?！　∩焓置鸵蝗嘌燮?，只覺滿眼淚花，和天上的星海交相輝映。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也涌出了淚水來?！　?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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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林原始氛圍令西方男女放浪形骸，剛步入青春期的華人少年情欲之弦也被撥響，但更震撼的，他目睹東西方世界的不平等，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外來者對自然資源野蠻的“物掠奪”，以及對土著婦女殘暴的“性掠奪”。小女孩慘遭蹂躪、低呼“血”、“痛”的童音，“注定要在我耳邊呢喃一輩子，幽靈似的糾纏我整世人”。　　——亞洲周刊　　李永平是當代臺灣文學(xué)傳統(tǒng)中，從原鄉(xiāng)到漂流，從寫實到現(xiàn)代，最重要的實驗者。他強烈的個人風(fēng)格，在在引人矚目?！　　洞蠛颖M頭（上卷：溯流）》是李永平寫作計劃的上卷，但以氣勢和情節(jié)而言，已經(jīng)可以當作一本完整的小說閱讀……創(chuàng)作四十年，李永平寫出了一本既好看也令人看好的作品。《大河盡頭》的下半部因此尤其令人期待。　　《大河盡頭》上下兩卷《溯流》和《山》合璧出版，是新世紀華語文學(xué)第一個十年的大事。我們很久沒有看到像《大河盡頭》這樣好看又耐看的小說了。　　——哈佛大學(xué)教授 王德威　　李永平是真正讀書甚多的學(xué)術(shù)中人，他近年中譯西方文學(xué)作品亦很有成果。以他的學(xué)識、才情，和已可自信的寫“大”書經(jīng)驗，該是悠然走出雨林記憶和臺北黯夜的時候了?！　?mdash;—齊邦媛　　李永平語言最具特色，作者顯然有意洗盡西化之病，創(chuàng)造一種清純的文體，而成為風(fēng)格獨具的文體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經(jīng)擺脫了惡性西化常見的繁瑣、生硬、冗長，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長短相宜，活潑而有變化。　　——余光中　　永與克絲婷這一對看似東西融合、華洋交融的偽姑侄，在探險航行中站，攜手漫游那急遽而紅沙漫天。色欲橫流的妖異城鎮(zhèn)，克絲婷和盤托出她當年在拘留營做日軍性奴隸的慘事，兩代人的純真在此徹底失落了。然而，失落的、所傷的豈只是偽姑侄的純真？婆羅洲雨林大河的神秘原始不也正岌岌不保？　　——林俊穎　　誰說婆羅洲就只有莽蒼赤裸原始？這其實是一本極為抒情的書呢！充滿了對女∕母性的孺慕與贊頌，臺北街頭的小女孩朱鸰、克莉絲婷姑母、摯愛的親娘，還有那許許多多披著紗籠的少女……都沿著河岸化身一尊尊天使啊……　　——臺灣東吳大學(xué)教授 郭強生　　我們不妨說，李永平將索多瑪場景從《海東青》的臺北花花世界搬到《大河盡頭》的印度尼西亞熱帶雨林。在臺北寓言《海東青》中，敘說者透過朱鸰瀕臨失落的純真眼光，看不純真年代偏安島嶼的欲焰橫流；而到了成長小說《大河盡頭》，則換成38歲的克絲婷領(lǐng)航，帶領(lǐng)15歲少年永通過成年儀式，跨越成長的門坎，透視人性、原初情欲與生命的意義?！　?mdash;—臺灣中山大學(xué)副教授 張錦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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