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盡頭

前言

　　序論　　大河的盡頭，就是源頭　　王德威　　生命的源頭……不就是一堆石頭、性和死亡?！　∫痪帕曛傧?，婆羅洲沙撈越，一個名叫永的華裔少年加入一場卡布雅斯河探險。大河蒼莽，日頭炎炎，永在船上遇到探險家兼沙撈越博物館館長安德魯·辛蒲森爵士。永對探險隊(duì)的目標(biāo)——圣山峇都帝坂，土著達(dá)雅克人心目中生命的源頭——充滿好奇，辛蒲森爵士卻淡淡回答，“生命的源頭，永，不就是一堆石頭、性和死亡。”　　這段對話在以后的航程里要以最奇詭的方式印證。李永平的新作《大河盡頭（上卷：溯流）》寫的就是永溯河而上，直面生命源頭——或盡頭——的經(jīng)驗(yàn)。李沿用了正宗古典寫實(shí)敘事的主題，像是大河行旅、叢林探險，還有少年啟蒙等，但他鋪陳這些主題的背景才更引人注目。婆羅洲雄踞東南亞島群中心，是世界第三大島，面積是臺灣島的二十倍，島上雨林密布，物種繁盛，歷史文化背景尤其復(fù)雜。永所來自的沙撈越位于婆羅洲北部，其時仍是英國殖民地，日后則是馬來西亞的一部分，而永所要進(jìn)入的卡布雅斯河則位于婆羅洲西部，原屬荷蘭殖民地，二次大戰(zhàn)后成為印度尼西亞的加里曼丹省的地標(biāo)?！　∑帕_洲與中國的淵源可以上溯到公元第五世紀(jì)，十八世紀(jì)以來成為華人移民的重要目的地。到了十九世紀(jì)二○年代，來此墾殖的僑民已經(jīng)有數(shù)十萬之眾。然而比起東南亞其他的地區(qū)，像馬來半島、新加坡、爪哇，或蘇門答臘，婆羅洲給我們的印象，至少在中國新文學(xué)的傳統(tǒng)里，毋寧是模糊的。這是一塊徐志摩的游蹤、許地山的故事，或郁達(dá)夫的傳奇所未曾觸及的地方?！　∵@樣的現(xiàn)象在當(dāng)代臺灣文學(xué)里有了大改變。兩位來自婆羅洲、落籍臺灣的作者，李永平和張貴興，分別以精彩的筆觸為他們的家鄉(xiāng)造像。李永平一鳴驚人的《拉子?jì)D》、《圍城的母親》就是以他成長的所在地為背景。張貴興多年來的寫作則更凸顯他的原鄉(xiāng)情懷。《群象》寫馬來西亞華人左翼運(yùn)動的興亡史，《賽蓮之歌》寫華裔少年的赤道情懷，《猴杯》寫雨林內(nèi)外殖民與移民的沖突與滄桑，都曾經(jīng)廣得好評。在這樣的脈絡(luò)里讀《大河盡頭（上卷：溯流）》，我們才更感受到婆羅洲的風(fēng)土人情可以如此磅礴豐富，難怪要讓作家魂?duì)繅艨M?！　τ诶钣榔蕉?，《大河盡頭（上卷：溯流）》里的婆羅洲卻是他寫作四十多年后才到達(dá)的歸宿。這其中的迂回途徑，已經(jīng)是個耐人尋味的故事。李永平來自沙撈越首府古晉，一九六七年赴臺灣求學(xué)。誠如他日后所言，他的成長反映了一輩海外華裔文學(xué)青年的渴望與悵惘。他曾經(jīng)迫不及待地離開僑居地，追求中華文化的原鄉(xiāng)。但婆羅洲和神州之間的距離何其遙遠(yuǎn)，他必須假道臺灣，那海外的“文化復(fù)興基地”，汲取他的家國想像。他如此的一心一意，以至日后島上政治的風(fēng)云變幻也難奈他何，因?yàn)樵跐h語文字中，他找到了安身立命的空間?！　∫痪虐肆昀钣榔酵瞥觥都甏呵铩罚酆狭酥袊l(xiāng)土風(fēng)格和南洋異國情調(diào)，是他對文字——以及創(chuàng)作身份——的重要實(shí)驗(yàn)。九○年代的兩本長篇《海東青》、《朱鸰漫游仙境》則是向臺灣致敬的作品。這兩本小說道盡世紀(jì)末臺北的繁華春色，而以一個小女孩必然的墮落作為核心。李盡情揮灑他對文字的迷戀，書寫一則既清純又頹廢的情色寓言。中國文字的夾纏猥靡和文字中國的情深款款形成巨大落差。在過與不及之間，這兩本作品不宜僅以文字奇觀對待，也應(yīng)該讓我們深思欲望書寫和國族想像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1　　而漫游“海東”多年后，新世紀(jì)的李永平重新發(fā)現(xiàn)了婆羅洲。自《拉子?jì)D》、《圍城的母親》以來，這座廣袤的島嶼已經(jīng)在他的文字世界中睽違久矣。驀然回首，李永平終于了解當(dāng)年迫不及待離開的地方，才真正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頭。于是有了《雨雪霏霏》。這本小說集以短篇形式寫出了李永平童年的經(jīng)驗(yàn)，有殖民政治的魅影，也有懵懂成長的悲歡，饒富抒情意味，甚至可以當(dāng)作五○年代東南亞華人社群的虛構(gòu)方志看待。但《海東青》之后的李永平嗜文字成癖，短篇形式已經(jīng)難以包容他那樣的風(fēng)格。另一方面，李的原鄉(xiāng)想像早已超過簡單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架構(gòu)；他的尋根故事需要一個比古晉、吉陵，比海東更廣大的場景來搬演。　　《大河盡頭（上卷：溯流）》以婆羅洲為背景，但故事發(fā)生在島嶼西部，印度尼西亞管轄的卡布雅斯河流域。這對生長在英屬沙撈越的李永平其實(shí)是個陌生的地方，何況一般讀者。事實(shí)上，十八世紀(jì)華人已經(jīng)在西婆羅洲的海岸地帶形成聚落。一七七七年，客家人羅芳伯甚至曾建立“蘭芳共和國”，直到百年后荷蘭殖民勢力侵入才覆亡。當(dāng)今的印度尼西亞政府厲行排華政策已有多年，即使如此，中國的語言文化的影響仍然無所不在。但一離開沿海城鎮(zhèn)，西婆羅洲立刻被原始雨林吞沒?？v橫其間的是印度尼西亞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和它無數(shù)支流。“就在大河的盡頭，天際，赤道那顆大日頭下，蒼茫雨林中，拔地而起，陰森森赤條條聳立著開天辟地時布龍神遺落的一塊巨石——峇都帝坂。”描寫東南亞的華文文學(xué)再難找到這樣的場景，凸現(xiàn)文明與蠻荒，原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移民、殖民，與原住民間的沖擊，也因此，李永平為他“想像的鄉(xiāng)愁”搭出了華麗的舞臺?！　　洞蠛颖M頭（上卷：溯流）》是李永平寫作計(jì)劃的上卷，但以氣勢和情節(jié)而言，已經(jīng)可以當(dāng)作一本完整的小說閱讀。小說中，十五歲的永被父親送到西婆羅洲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的橡膠園農(nóng)莊作客。房龍小姐是荷蘭殖民者的后裔，和永的父親關(guān)系曖昧。在房龍小姐的邀請下，永加入了一群白人組成的大河探險團(tuán)。這群人三教九流，操著德、法、意、葡萄牙腔英語，他們打算溯河而上，闖進(jìn)達(dá)雅克人的圣山。但一旦啟航，他們仿佛受到大河的詛咒，開始放浪形骸，船上岸上，不知伊于胡底。與此同時，怪事開始發(fā)生，神出鬼沒的土著戰(zhàn)士，四下飄蕩的民答那峨的怨女幽魂，在在讓人不安?！　∮朗沁@個探險團(tuán)惟一的華裔。他孤僻敏感，卻對白人成人的世界充滿好奇。為他做媒介的正是房龍小姐。這位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的小姐風(fēng)韻猶存，有著不可告人的過去，她對永忽近忽遠(yuǎn)，使出說不盡的風(fēng)流招數(shù)。就在種種誘惑中，永踏上從男孩到男人的過渡儀式?！　∈煜ぶ趁瘛⒑笾趁裾撌?，外加離散寫作的讀者很可以按圖索驥，為這本小說做出制式結(jié)論。東方和西方，異國情調(diào)和地方色彩，殖民者的霸權(quán)和被殖民者的嘲仿，情欲啟蒙和“原初的激情”（primitive passions），2種種對照都派得上用場。的確，李永平在他視為“原鄉(xiāng)”的島嶼上寫出了個異鄉(xiāng)故事。永從沙撈越經(jīng)海道來到卡布雅斯河口的大城坤甸，已經(jīng)是跨越邊界的旅行。在大河上，他見證了國族的、文化的、欲望的界線如何隨著滔滔河水混淆雜糅，形成致命誘惑。而在寫作的場景上，李永平由島北端的馬華背景跨越到島西端的印華背景。他批判十九世紀(jì)以來西方殖民冒險小說的窠臼，同時也絕不吝于夸張南洋敘述的傳統(tǒng)。一方面是毛姆（Somerset Maugham）到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式的蠻荒獵奇，一方面是康拉德（Joseph Conrad）到奈保爾（V. S. Naipaul）“黑暗之心”的自剖，李的操作如此嫻熟，甚至不乏自嘲的場面?！　〉洞蠛颖M頭（上卷：溯流）》之所以可讀，應(yīng)不僅止于李永平的南洋采風(fēng)或是（后）殖民寓言。我們更注意到他將欲望文字化，以及文字欲望化的傾向。這樣的傾向早在《吉陵春秋》里已經(jīng)浮現(xiàn)，而以《海東青》集其大成。方塊字所托出的情天欲海如此魅惑糾纏，每每讓李永平不能自已，相對的，欲望的終極表現(xiàn)也可以化為“秘戲圖”般的文字符號。兩者之間的代換重重疊疊，形成李永平小說最大特色。是在這樣的關(guān)系中，尋常定義下的歷史已經(jīng)被架空為一種風(fēng)格，一種擬態(tài)。李的大陸如是（《吉陵春秋》），臺灣如是（《海東青》），他的婆羅洲也應(yīng)該如是吧·而架空的歷史又透露出作家什么樣的歷史情懷呢·　　在最近的訪談中，李透露他已經(jīng)多年沒有回到婆羅洲，《大河盡頭》完成前也不打算回去，以免影響當(dāng)年的印象。3這番表白幾乎和他對中國——他精神的原鄉(xiāng)——的臆想如出一轍。讓時間停駐，記憶結(jié)晶，歷史經(jīng)驗(yàn)的陷落仿佛只能以絕美的文字和修辭來彌補(bǔ)。在同一訪談中，李表示寧愿做個十九世紀(jì)的寫實(shí)主義小說的追隨者。但我仍要說，李強(qiáng)烈的風(fēng)格化書寫其實(shí)將他推向一個現(xiàn)代主義者的位置。他的歷史永遠(yuǎn)有著時差斷裂；他的原鄉(xiāng)總是想當(dāng)然耳卻又似是而非。如果我們真要談李永平的“離散”書寫情境，應(yīng)當(dāng)自此始?！　　洞蠛颖M頭（上卷：溯流）》的寫作因此充滿吊詭意義。顧名思義，李永平有意藉他的分身永溯流而上，叩問原鄉(xiāng)甚至生命原初的意義。燠熱的赤道，神秘的大河，情欲的誘惑濃得化不開。那叢叢的原始雨林不妨就是女體的延伸，而還有什么比那座赤條條聳立的圣山更明白暗示男性欲望·另一方面，永的旅行也航向文字的叢林，他的啟蒙不只是種族意識和情欲的啟蒙，更是文學(xué)想像的啟蒙。冒險歸來的永想必有了不能已于言者的沖動，他必須一再書寫，好呈現(xiàn)那不可說的震撼于萬一。不錯，“生命的源頭……不就是一堆石頭、性和死亡”。但是如何陳述那生命的物質(zhì)性，還有賦予那生死循環(huán)、欲望明滅以意義，卻是作家一輩子的宿命?！　　洞蠛颖M頭（上卷：溯流）》里的探險隊(duì)在中國農(nóng)歷的鬼月踏上航程。除了永和房龍小姐外，李永平創(chuàng)造了不少人物，有北歐的孿生兄弟，英格蘭的英文教師，紐西蘭基督城的斯文小姐等。平心而論，這仍不是李的力道所在。他更有心得的是以文字堆疊出匪夷所思的色欲場景。永初到的坤甸位于卡布雅斯河出?？?，是個華夷夾雜的殖民城市。各色人等熙來攘往，喧鬧嘈雜中自有一股頹靡的誘惑力流竄其間?？催^《海東青》的讀者要會心一笑了，因?yàn)槔さ槌雎涞镁拖袷莻€具體而微的海東，一座婆羅洲上的索多瑪城。少年永在坤甸和房龍小姐初會，充滿暗示意義。房龍可能是永父親的情人，她有如母親般的呵護(hù)情人的兒子。但隨著故事發(fā)展，她成為永的情欲對象。她的吸引力可是致命的；而我們記得“坤甸”在馬來傳說中原指的是吸血女鬼?！　±さ閱⒑胶蟮牧硪粋€大站桑高鎮(zhèn)位居叢林邊緣，白天看來荒涼萎靡，但到了晚上“驀地迸出千顆萬顆無數(shù)顆人頭，男女老少洶涌翻滾，壅塞一街”，“有如卡江子夜怒潮，嘩喇澎湃，朝向鎮(zhèn)外白骨墩紅毛城上水紅紅的一鉤初升月，滾滾流淌入鎮(zhèn)心，一臉好奇、畏懼，參訪那座燈火高燒檀煙氤氳神秘兮兮的支那大廟”。一場淫蕩詭譎的嘉年華會即將開始。而大河最后一個城鎮(zhèn)新唐是伐木業(yè)最新?lián)c(diǎn)，轟轟的“新神魔科馬子變戲法”般地將“婆羅洲心臟莽莽叢林”化為“一幢巨大紅色迷宮”。在這座幾乎超現(xiàn)實(shí)城市里，資本主義與殖民主義攜手繼續(xù)蹂躪婆羅洲的原始資源。但也是在這里，舊殖民勢力的最后繼承人房龍小姐要面對她最痛苦的往事。　　除了這三座鬼魅也似的城市外，李永平的筆鋒觸及房龍小姐的橡膠莊園，詭異的船上社會，還有叢林里達(dá)雅克族的長屋，以及叢林聚落甘榜伊丹。長屋之夜無疑是全書最精彩的一章。探險團(tuán)的成員，土著部落，還有巡游大河上下，來自澳洲的老律師澳西叔叔等人有了一夕狂歡。老酋長的文身和戰(zhàn)舞，探險團(tuán)的縱酒狂喧，澳西叔叔千變?nèi)f化的魔術(shù)，讓李永平巴洛克式風(fēng)格發(fā)揮殆盡。澳西叔叔和藹可親，談笑之間變出多少小玩意讓部落兒童如醉如癡。但夜闌人靜后，澳西叔叔把自己變了個人：他是個戀童癖。小女孩伊曼傳來的“血”、“痛”、“嬰兒啼哭般”的聲音湊巧被永聽到，“石破天驚，凄慘哪，從此這兩個伊班字就變成一種陰魂式的咒語，驅(qū)之不去”?！　∵@是《大河盡頭（上卷：溯流）》最脆弱，也最詭秘的核心了。女性的摧殘與淪落一向是李永平小說的執(zhí)念。由早期《圍城的母親》中的母親到中期《吉陵春秋》的少婦，再到《海東青》的小女孩朱鸰，李永平為他心愛的女性所筑起的防線節(jié)節(jié)后退。由小女孩所象征的清純世界注定墮落。作為作者，李永平有著萬千不忍。就像《雨雪霏霏》一樣，他呼喚朱鸰作為他的繆斯，但朱鸰只能引誘他進(jìn)入生命最不堪的情景。循環(huán)在不忍和不堪，救贖和墮落之間，李永平的欲望敘事一發(fā)不可收拾。他必須一再吟詠，重復(fù)又重復(fù)，是為了回到天地洪荒、創(chuàng)世交合的起源場景·還是延宕那最后完全沉落到死亡深淵的必然·　　我認(rèn)為《大河盡頭》可以看作李永平回顧來時之路，為自己也為讀者所寫下的“前傳”；他日后的作品理應(yīng)在這里找到開端。但《大河盡頭》不也是李永平憑著后見之明，總結(jié)往事的作品·大河之旅到底帶著他到生命的源頭·還是盡頭·在《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的結(jié)尾，探險隊(duì)告別最后一個城鎮(zhèn)，進(jìn)入?yún)擦稚钐?。故事還有待繼續(xù)：探險隊(duì)到底會抵達(dá)圣山么·永和房龍小姐的關(guān)系會有什么樣的發(fā)展·以現(xiàn)有的情節(jié)看來，旅程的終點(diǎn)，一個少年作家崛起，他將離開婆羅洲到臺灣去，并且在那里展開他的文學(xué)探險。創(chuàng)作四十年，李永平寫出了一本既好看也令人看好的作品。《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的下半部因此尤其令人期待。　　1 王德威，《原鄉(xiāng)想像，浪子文學(xué)——李永平的小說》，《后遺民寫作》（臺北：麥田，二○○七），頁二四五——二五九?！　? 這當(dāng)然是周蕾的觀念，見 Rey Chow， Primitive Passions： Visuality， Sexuality， Ethnography，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Cinem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5）?！　? 詹閔旭，《大河的旅程——李永平談小說》，《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四卷一○期（二○○八年六月），頁一七五——一八三。　　王德威，文學(xué)評論家，美國哈佛大學(xué)東亞語文系 Edward C. Henderson 講座教授。 

內(nèi)容概要

　　河源，天際，赤道那大日頭下，蒼莽雨林中，拔地而起，陰森森赤條條聳立著開天辟地時布龍神遺落的一塊巨石──原住民達(dá)雅克人的冥山禁地“峇都帝坂”；傳說，那是生命的源頭。
　　每逢月圓之夜，冥府洞門大開，成群結(jié)隊(duì)、千里迢迢乘舟歸來的往生靈魂，悄默聲，乘輕舟，溯流而上……
　?。ㄉ蟽裕?br />　　十五歲那年的夏天，少年“永”與荷蘭姑媽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這對剛結(jié)識的異國姑侄踏上大河溯源之旅，沿婆羅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而上，盡頭是達(dá)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坂”。姑侄倆一路上見識人性的純真和黑暗，經(jīng)歷土人部落的夜宴與笙歌，游賞雨林的純凈且原始，在大河中游的新唐，更被迫面對房龍小姐不為人知不堪回首的過去……

作者簡介

　　李永平
　　1947年生于英屬婆羅洲沙撈越邦古晉市。臺灣大學(xué)外文系畢業(yè)后，留系擔(dān)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學(xué)》雜志執(zhí)行編輯。后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碩士、圣路易華盛頓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博士。曾先后任教臺灣中山大學(xué)、東吳大學(xué)、東華大學(xué)。
　　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jì)D》《吉陵春秋》《海東青：臺北的一則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并有譯作《大河灣》《幽黯國度》《紙牌的秘密》《道德劇》《盡得其妙：如何讀西方正典》《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等。
　　《吉陵春秋》入選“二十世紀(jì)中文小說一百強(qiáng)”，英譯本于2003年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大河盡頭》上、下卷分別入選2008、2010
《亞洲周刊》十大華文小說，并榮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決審團(tuán)獎。其他作品曾獲時報(bào)文學(xué)推薦獎、聯(lián)合報(bào)小說獎、聯(lián)合報(bào)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等獎項(xiàng)。

書籍目錄

序論／大河的盡頭，就是源頭　王德威
簡體版序／致“祖國讀者”　李永平
六月二十九　爪哇海上
六月二十九傍晚　鬼月前夕
七月初一　初識克絲婷
七月初三晨　啟航
七月初三夜泊　桑高鎮(zhèn)白骨墩紅毛城
七月初四晨　再度啟航
七月初四　大河中
七月初五　魯馬加央長屋
七月初五夜　長屋盛宴
七月初五／初六子夜　醉夢中
七月初六　血色黎明
七月初六　大河冥想
七月初六晌午　擱淺河中
七月初六夜　借宿甘榜伊丹
七月初七　太初之時
七月初七晌午　摩多翔鳳
七月初七傍晚　抵達(dá)新唐
七月七日七夕　浪游紅色城市

章節(jié)摘錄

　　航經(jīng)紅色雨林　　我想起六月二十九，我搭乘山口洋號大海船跨越赤道線上的爪哇海，初抵西婆羅洲，在坤甸碼頭下船時，我未來一個月暑假的接待者，房龍農(nóng)莊的女主人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親自前來接船。同樣是紅云滿天的赤道晌晚，同樣刮著河風(fēng)，那時看見她獨(dú)自佇立棧橋上，高挑挑，跂著兩只皎白的只趿著一雙紅涼鞋的腳，昂聳起胸脯，迎向大河口的落日，揚(yáng)起她那張被婆羅洲日頭曝曬成銅棕色的雀斑臉龐，滴血般，噘著兩片　　猩紅嘴唇，高高地將一只手舉到額頭上，瞇著眼，絞起眉心，朝向那暮色彌漫轟隆轟隆成百艘駁船來回穿梭的江心，怔怔眺望。滿城霞光灑照下，她一臉焦急，滿頭汗，乍然看到山口洋號進(jìn)港，眼一燦，登時舒開緊鎖的眉心，慌忙拎起裙擺，踢跶著涼鞋跫跫跫邁步走到棧橋末端，笑吟吟接我下船……　　她就是克絲婷。我那初次與我見面的“洋姑媽”?！　⊥蟀颂?，從六月二十九到七月初七，我們幾乎天天相處，在房龍農(nóng)莊度過兩天（那是我這個暑假中最寧謐、最美好的兩天，因?yàn)橹挥形覀児弥秲蓚€廝守在一塊），在卡布雅斯河上航行五天。對我這個混沌初開，頭一次出遠(yuǎn)門，而且是跟一群陌生的白人男女作伙旅行的中國少年來說，短短八天中，經(jīng)歷一連串荒誕事件，一下子被拉拔長大，感覺上仿佛經(jīng)歷了一世人，心中竟開始有一點(diǎn)滄桑之感?！　∽屛野偎疾坏闷浣獾氖?，不知為何，隨著旅程的開展，克絲婷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旅途上待我一霎熱一霎冷，陰晴不定，好像連環(huán)瘧疾發(fā)作了似的。我想不透，只好歸咎于鬼月群鬼和叢林神魔峇里沙冷連手，擾亂世道蠱惑人心，促使人們做出一反常態(tài)的乖張舉動。我這群紅毛旅伴，男男女女，平日不都是極有教養(yǎng)、挺體面的知識分子和專業(yè)人士嗎？你看那些個歐美名校大學(xué)生、美國和平工作團(tuán)女團(tuán)員、聯(lián)合國文教組織專員、坤甸天主教女校教師、農(nóng)莊女主人……還有還有，那兩個令人印象深刻，裝扮突兀舉止怪誕，讓伊班小女娃在走廊撞見都會驚叫出來的北歐大漢，歐拉夫？艾力克森和艾力克？艾力克森，荷蘭皇家蜆殼石油公司探勘員。記得嗎？這對牛高馬大的孿生兄弟，穿著一式迷彩裝，頂著同款金黃水手頭，在魯馬加央長屋夜宴上狂飲阿辣革，兩對眼珠涎瞪瞪，搜山狗般，緊緊盯著兩顆晃蕩在酒席間的咖啡色婆羅洲野生大木瓜，后來神不知鬼不覺，雙雙消失在長廊盡頭，從此不知所終……丫頭，你瞧這群來自文明世界，自詡為地球上最尊貴體面、容貌神似耶和華的男女，如今在蠻荒海島，鬼夜一鉤冷月召喚下，個個爭相抹掉假面，剝?nèi)訉右律?，把達(dá)雅克人和伊班人的原鄉(xiāng)，赤道原始森林，仿如澳西叔叔變戲法一般，倏地，幻化成圣經(jīng)中那座荒廢、失落、幾千年后終于復(fù)得和重返的伊甸園?！　∵@當(dāng)口，大白晝，航行在卡江中游那宛如武陵洞天的一條青翠甬道中，克絲婷好像又變了個人，再次穿上體面的衣裳，腮幫抹上粉彩，這天早晨登船前，還特地將肩上一窩亂草般的赤發(fā)鬃用洗發(fā)精清滌過，梳整齊，綰起來，束成一個貴氣的大圓髻，壓在頭上那頂白草帽底下。她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若無其事悄然出現(xiàn)在我身旁，倚著船頭欄桿，挨靠著我，神態(tài)一如五天前在房龍農(nóng)莊上那樣親昵自然，好像真的把我，她成天掛在嘴邊的“永”，當(dāng)成自己的親侄子，她在僑居地印度尼西亞共和國的惟一親人和倚靠。　　這會兒，我又聞到了那一縷體香，濃冽、溫?zé)幔瑤е邲龅南阍砦?，無比熟悉但也奇異地陌生，在這條午后空氣變得十分郁悶的赤道河流上，隨著河風(fēng)，游絲似的飄飄裊裊?？私z婷的味道！它悄悄地穿透她身上那襲連身過膝洋裙，持續(xù)地，從底下那條綢質(zhì)白襯裙?jié)B溢出來，挾著她的體溫和汗汁，電流般一波催送一波，源源不絕生生不息只管傳遞到我身上。像個饑渴已極的孩子，眼眶一紅，悲從中來，猛一轉(zhuǎn)身，我張開雙臂一把抱住她的腰，把頭埋進(jìn)她心口，抽抽噎噎，讓她胸脯一窩子濕濕暖暖的體香和那一蕊露珠般晶瑩的汗珠，帶著一種來自歐洲的古老、幽秘、與我母親的氣味迥然不同、但卻莫名地甘美誘人的陳年奶酪味，一古腦兒，將我的身子環(huán)繞住，把我整個人包裹在她的氛圍中?！　?mdash;—克絲婷，你不好！這陣子都不理我。別忘了是你帶我來的?！　】私z婷昂著胸脯，只是佇立不動，好久她才垂下頭來沉沉嘆出一口氣?！　?mdash;—永，你是不是后悔跟隨我從事這趟航程？你知道嗎？我們是一支被詛咒的隊(duì)伍。出發(fā)才五天，就發(fā)生一連串怪事。艾力克森兄弟失蹤了。答應(yīng)當(dāng)我們的向?qū)?、帶我們攀登峇都帝坂的安德魯爵士，在魯馬加央夜宴后就改變主意，帶著他的妻子安妮博士脫離隊(duì)伍，說要前往尼雅古洞，從事田野調(diào)查。然后，昨晚你們又遇到伊班豬瘟神……這會兒男生們都疑神疑鬼，擔(dān)心自己也跟唐尼？畢夏普一樣染上婆羅洲怪病，今天中午上了船，就一窩兒聚集在艙房里，開秘密會議，咬耳朵不知商量什么。桑尼？普林斯早就跟唐尼回坤甸去了。另外幾個男生也打算走人。女生們開始騷動不安……旅程才開始，整個隊(duì)伍被弄得支離破碎七零八落，到后來也許只剩下五六個人。永，你還要繼續(xù)走下去嗎？　　——天塌下來，我也要跟隨你走完整段旅程?！　?mdash;—就算最后只剩下五六個人？　　——就算，嗯，最后只剩下你和我兩個人?！　?mdash;—直到河盡頭的石頭山？　　——直到峇都帝坂?！　?mdash;—直到……陰歷七月十五，月圓之夜？　　——直到我們登上了伊班人的冥山！不管能不能平安回來?？私z婷又嘆了口氣，眼一柔，瞅著我，終于伸出雙手來，牢牢環(huán)抱住我那兩只兀自簌簌抽搐不停的肩膀。　　霹靂一聲，河上飛濺起片片浪花，直潑到我們船上來?！　】私z婷和我齊齊回頭望去。漫天飛灑的水星中，只見五艘簇新的鋁殼快艇從我們背后駛來，一群飛魚也似咻、咻、咻，以極限速度超越摩多翔鳳，一艘接一艘擦肩而過，揚(yáng)長而去。我還以為又在河上遇見他老人家——那終年風(fēng)塵仆仆，乳白西裝筆挺，滿頭銀發(fā)燦爛，一臉慈祥端坐船首，彌勒佛似的腆著個皮鼓樣的大肚膛，眼瞇瞇四下睥睨顧盼，笑看大河風(fēng)光兩岸人家，颼，太陽下呼嘯而過的澳西叔叔，伊班孩子們口中的“峇爸澳西”！可我凝起眼睛仔細(xì)一瞧，卻發(fā)現(xiàn)快艇上載的竟是一群東方男子，只見他們一個個直條條挺著他們那短小精干的腰桿子，臉孔灰蒼，木無表情，下巴刮得干干凈凈，纖毛不留，滿面風(fēng)塵排排端坐船艙中，身上那套雪白夏季西裝卻是十分光鮮熨貼。乍看，活像一群體面的僵尸，白晝出現(xiàn)在婆羅洲大河上?！　『每?！這五艘三菱重工打造的摩登汽船，霹靂也似，從我們身后大河上，那宛如武陵洞天的綠色甬道中竄出來，轉(zhuǎn)眼，鬼魅般倏忽消失在甬道的另一頭。眉心猛一蹙，克絲婷甩甩頭，伸手撥掉衣裙上沾著的幾十顆水珠，霍地睜起她那雙海藍(lán)瞳子，齜著牙，狠狠瞪了來船兩眼，往船舷外呸地啐出一泡口水來?！　?mdash;—日本人！前進(jìn)婆羅洲砍伐森林?！　?mdash;—原來是一群日本木材公司高級干部?！　?mdash;—船身漆著的七個紅色日本字，永，你讀給我聽。　　——西。渤。泥。嶋。拓。植。（株）。西婆羅洲島開發(fā)股份有限公司?！　?mdash;—八個野玀！豬。　　克絲婷嘬起嘴唇又往河中啐出兩泡口水，用日本話詛咒一聲。不知怎的，她的嗓子突然變得粗礪起來?！　∥一仡^看她一眼。向晚，流水叮咚落花悠悠，河上開始出現(xiàn)天空彩霞的倒影。落日紅通通的一丸子，悄沒聲從克絲婷身后的大河口直射過來，潑血似的灑滿她一身子。夕照里，我看見她的臉龐雪樣蒼白，一下子失去了血色，木乃伊般整張臉皮繃得死緊，神色變得十分森冷，帶著些許凄厲。我忽然想起她告訴過我的她在二戰(zhàn)期間的一些經(jīng)歷，心頭猛一抖，這當(dāng)口卻又不敢提起，只好默默伴著她，站在摩多翔鳳船頭，好久望著那五艘簇新鋁殼快艇，丸紅旗飄飄，鼓著船尾那具五百匹馬力柴油雙引擎，啪啦啪啦攪起陣陣紅浪，昂然地翹起船頭，咻咻咻互相追逐著全速掠過江面，直直溯河而上。叢林一輪紅日下，乍看，這五艘首尾相連魚貫行駛的汽船，尖挺挺血亮血亮，還真像一支又一支裝上刺刀的二戰(zhàn)皇軍步兵銃，直指卡布雅斯河的源頭，粗魯?shù)?，刺入婆羅洲的心臟，穿透她的處女林，紅滟滟迸濺出一簇春花似的燦爛落霞來。向晚滿天烏鴉四下亂飛，聒噪不休?！　】私z婷凝起眸子只顧癡癡眺望?！　『鋈唬樢涣?，她抹掉腮幫上的淚痕，使勁揉揉眼皮，雙手拎起裙擺，猛一個箭步就躥到船頭尖翹的甲板上，顫顫巍巍把整個身子趴伏到欄桿頂端，迎著河風(fēng)，發(fā)絲飛，伸出脖子只管一眨不眨凝視前方河道轉(zhuǎn)彎的地方。落日潑照下，只見她那兩只冰藍(lán)眼瞳，瘋婆子似的血絲斑斕，淚盈盈閃爍著一種奇異的、炯炯的、無比亢奮幾近絕望的光彩?！　?mdash;—快到了！快到了！　　——什么快到了呀，克絲婷？　　——永，待會兒你就知道啦?！　】私z婷突然靦腆起來，回過眸子羞澀地瞅我一眼，臉飛紅，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忸忸怩怩像個初戀的少女。猝不及防，我被她那雙火辣的眼光猛一瞅，好像隆冬天觸電，渾身冒出一皰皰冷疙瘩來，忍不住咬著牙偷偷打個哆嗦?？伤倪@一瞅倒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就像個得不到答案絕不罷休的孩子，我一個勁地求她磨她，拜托她告訴我，我們就快要到什么地方呀？干嘛要那樣興奮呢？　　——好！我可以告訴你，永，但你必須承諾絕不告訴第三人，因?yàn)檫@是我一生最珍貴、最神圣、最清潔的秘密。“清潔”。永，你懂它的意思嗎？——我現(xiàn)在不懂，但我可以向辛格朗？布龍大神起誓：我將永遠(yuǎn)守護(hù)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的秘密，否則讓我被神啄瞎眼睛……　　克絲婷伸手制止我，搖搖頭，沒再理睬我，自管漫步走到船舷旁，脫下遮陽帽，拔掉髻上的釵子，只兩甩，就將她那一頭浸染著落霞好似野火燎燒的赤發(fā)鬃，一古腦兒披散開來，撒落到肩膀上。好久她瞇著眼睛，眺望河道前方林木幽暗處一個不知名的所在，只管怔怔發(fā)呆。我再三追問，她才回頭深深地看了看我，嘆口氣，然后眼神一柔，呢呢喃喃夢囈似的說出一段往事來?！　?mdash;—那是二戰(zhàn)前夕，我還是個少女，比你現(xiàn)在稍大一兩歲，在坤甸女子修道院附屬中學(xué)讀書。那年夏天，我的父親亨利？克里斯朵夫？房龍醫(yī)生帶我搭乘荷蘭皇家炮艇圣文生號，前往那時非?；臎觥⒑苌侔兹诉M(jìn)入的卡布雅斯河中游，住在河灣一座名叫“魯馬平澎”的長屋，度過三個月的暑假。我出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那么遼闊、那么翠綠、那么原始的森林。但那年的八月是一個怪異的聽不見鳥叫聲的夏季。日本軍已經(jīng)登陸坤甸港，正準(zhǔn)備溯流而上，進(jìn)攻大河灣的荷蘭要塞，新唐。八月艷陽天，日本飛機(jī)每天飛來三次，投下上百顆，不，上千顆燒夷彈，好像一大群母雞在空中一起下蛋，又好像——你能想像嗎——大白天有人在叢林中放七彩煙火，太陽下舉行一場華麗而詭異的慶典似的。天空電光閃閃，地上火光四起，場面非常壯觀好看。但那是婆羅洲前所未見的一場叢林大屠殺。整整一個月的轟炸，把大河灣的森林燒焦。所有的動物和鳥兒都被燒死，僥幸存活的，也都逃到更深的山里去了。無鳥的夏天！太陽下非常非常安靜。那么大的森林安靜得有點(diǎn)肅穆、恐怖，好像布龍神突然死掉一般。但是，永，那年夏季在魯馬平澎長屋的日子，我過得很逍遙自在，心里很快樂。永，那時我真的很快樂喔，因?yàn)槲艺J(rèn)識一個男孩……　　——不難猜嘛。這類故事基本上都具備相同的、一成不變的情節(jié)和結(jié)局，譬如毛姆和吉卜林的小說，便是環(huán)繞這個主題進(jìn)行。我的英文老師，美國和平工作團(tuán)的黛安？布朗小姐，推薦我們讀過幾本，確實(shí)寫得挺浪漫凄美，但容我直說，這種小說讀多了會讓人反胃?！　?mdash;—永，你愛怎么說怎么嘲諷我都可以，我現(xiàn)在不跟你爭論，也不與你計(jì)較，但是，那年夏天確實(shí)是我一生最美好、最值得回憶的時光，希望你不要褻瀆它，好嗎？將來你有了初戀的經(jīng)驗(yàn)，你就會了解我十六歲那年在魯馬平澎度過暑假的感受?！　?mdash;—你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還沒有初戀經(jīng)驗(yàn)？你怎么可以那么武斷？　　——你有？看不出來呢?！　?mdash;—我十歲讀小學(xué)四年級就……　　——哦，偷偷愛上同班一個受到全校男生仰慕的女同學(xué)！這個可愛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田玉娘?！　?mdash;—唔，后來呢？　　——她死掉了?！　?mdash;—才十一二歲怎么就死了呢？　　——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講?！　?mdash;—好吧，以后你想跟我講時再告訴我，可是，那時我不一定有興趣聽這種老掉牙的故事喔。她叫什么來著？田——？你生氣啦？　　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液退死蚪z汀娜？房龍，肩并肩站在摩多翔鳳船頭，憑著欄桿望著向晚的大河中，滿江霞光粼粼，五艘日本拓植會社快艇飛駛過去后遺留下的一渦一渦、血泡也似紅滾滾、兀自蕩漾不散的浪花。好久兩人都沒吭聲，繃著臉只顧想自己的心事。忽然，我聽到一聲低沉的哽咽，好像噩夢中發(fā)出的啜泣?；仡^望去，傍晚吹起的河風(fēng)中，只見夕陽下一肩火紅發(fā)絲潑剌剌潑剌剌不住飛撩。克絲婷的臉龐——那高傲的鼻翼兩旁，俏生生地，綴著十幾粒小雀斑，被赤道的太陽長年曝曬成金銅色的臉龐——好像一下子變得憔悴失神起來。仔細(xì)一瞧，她眼眶里眨啊眨，依稀滾動著一顆清亮的淚珠。我心軟了，伸出手來拂了拂她的頭發(fā)，勾起食指，輕輕彈掉她眼角一蕾子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mdash;—克絲婷，對不起！我雖沒有豐富的戀愛經(jīng)驗(yàn)，但我不笨，我想我能夠理解，也尊重你的感受。我愿意相信那是一段珍貴的、美麗的、如你所說的你一生中最“清潔”的回憶。真的，我對著這條婆羅洲母親河發(fā)誓！唔，順便一問，你十六歲初戀的對象，那個魯馬平澎長屋男孩，是婆羅洲土著嘍？　　——是，他是婆羅洲原住民，達(dá)雅克人?！　?mdash;—叫什么名字？　　——畢嗨。　　——納爾遜？大祿士？西菲利斯？畢嗨？世界多么小哇！人生何處不相逢??！這可是我們中國哲人說的喔。　　——永，你又來了，你又開始嘲弄我了。你今天到底吃錯什么藥，對我講話句句帶刺？我不認(rèn)識什么大祿士？納爾遜？畢嗨。我在魯馬平澎結(jié)識的男孩就叫畢嗨。畢嗨？平澎。畢嗨是很普通的達(dá)雅克名字。你說的那個畢嗨，他是什么人？　　——只是旅途上遇到的一個達(dá)雅克小伙子，自稱“伊班瘟神西菲利斯的使者”。唐尼？畢夏普就是著了他的道兒，嚇得逃回坤甸。你也見過這個畢嗨。瘋子一個。我們現(xiàn)在別談他吧。你那個畢嗨，那時他十六歲了嘍？依照他們達(dá)雅克族的習(xí)俗，族中長老肯定已經(jīng)在他的矛頭上，裝設(shè)一支葩榔了吧？　　——矛頭？葩榔？你胡說什么，永！　　——克絲婷，我高貴的房龍小姐，你沒見過英俊的達(dá)雅克小伙子畢嗨的葩榔？　　——我沒見過那種東西！　　——在那個怪異的無鳥的夏天，你和他，克莉絲汀娜？房龍和畢嗨？平澎，一對邂逅在婆羅洲原始雨林的異小學(xué)情侶，兩小無猜，共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是，非?？鞓?。我沒騙你，永?！　?mdash;—那整個夏季，你們兩個在魯馬平澎長屋——對不起！我不該刺探別人的隱私——都在干什么來著，竟然那么快樂喔？　　——在果園中散步，在河里游泳，爬上山丘看日本零式飛機(jī)一架接一架，颼地劃過卡布雅斯河水面，飛臨新唐鎮(zhèn)上空，耀武揚(yáng)威。　　——如此而已？　　——是的！如此而已。　　——真的那么純真——清潔？　　——永，你以為我們會做什么事？　　——房龍小姐，你的這部克莉絲汀娜？房龍羅曼史，里頭有沒有比在果園中散步、河里游泳、山丘上觀看日本飛機(jī)這類勞什子，更精彩、更刺激、更有看頭的情節(jié)和插曲，值得向讀者推薦，當(dāng)然除了葩榔之外？　　——我和他做過的最精彩刺激的事情，永，你真的想知道嗎？有一晚月色特美，我們在河邊散步，好久好久誰也沒開聲，忽然我情不自禁轉(zhuǎn)過身子，跂起雙腳伸出雙手環(huán)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啄了兩下！順便告訴你——如果你想知道——那時我還是個十六歲、在女子修道院就讀的處女！你滿意了？你今天究竟怎么搞的？你再三對我冷諷熱嘲，一再刺傷我的心，狠狠踐踏我侮辱我。我，克莉絲汀娜？馬利亞？房龍，不是阿姆斯特丹港口的娼妓，我是法蘭德斯一個體面家族的后裔，坤甸房龍農(nóng)莊惟一繼承人！若不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兵登陸西婆羅洲，一路溯河而上，攻占叢林中這個隱秘的小鎮(zhèn)，新唐，我就不會被俘虜，就不會跟荷屬東印度群島所有荷蘭女子一樣，被押送進(jìn)特種集中營……那時我才十六七歲啊。從此離開了我父親——可憐他死在另一座集中營，我都沒能見他最后一面——離開了魯馬平澎長屋和那個男孩畢嗨。這就是克莉絲汀娜？房龍的羅曼史！里面沒有性愛，沒有冒險，沒有親人的團(tuán)圓和盛大的婚禮。我這本書里面只有一個子宮，一個被成群野獸的陽具捅破的、搞爛的、從此再也不能生育的子宮。你竟敢說，我這部羅曼史不夠精彩沒啥看頭？永，你跟那群日本兵沒兩樣！你們是一匹一匹的豬。不不，你們不配做豬，你們是一只一只的鬼，光天化日之下流竄在人間的夜叉。你們不是人?！　】私z婷終于爆發(fā)?！　〈蠛由希嗟缆淙栈饦訚娬?，只見她一臉紅通通滿頭赤發(fā)絲隨風(fēng)飛舞，瘋婆子似的，只管咬著牙格格格打牙戰(zhàn)。她把一根手指伸出來，直直指住我的臉孔，簌簌抖不停。滿瞳子的怨憤和鄙夷，映著河口一丸紅日，血絲斑斕，好像隨時都會起火熊熊燃燒?！　∥覈樦耍ヮ^癱軟，當(dāng)場就在克絲婷裙擺前乖乖跪了下來?！　?mdash;—原諒我！我不是存心譏笑你，刺傷你的心，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　　——嫉妒?！　?mdash;—你嫉妒誰？　　——我嫉妒那個畢嗨？平澎。什么名字嘛！我嫉妒他是你初戀的情人。我恨我自己沒有機(jī)會成為你在魯馬平澎長屋邂逅的男孩，快樂地、一生難忘地，與你共度一個奇特的無鳥的夏季。我恨……這輩子我只能當(dāng)你的侄兒，而且是個假侄兒。我真不甘心哪！克絲婷?！　】私z婷一怔。她那兩道冰藍(lán)藍(lán)直勾著我、一徑恨恨瞪著的目光，驀地柔和下來。噗哧！她終于忍不住咧嘴笑了。我也笑，可笑得像個傻瓜。她又嘆口氣，弓下腰身伸出雙手捧起我的兩只腮幫，瞅著我的眼睛，定定端詳半晌，忽然板起臉孔，勾起一根指頭，咬著牙使勁往我腦袋瓜上響梆梆敲了兩個爆栗，隨即又嘆口氣，甩開臉，不再理睬我?！　∠蛲砹?，摩多翔鳳甲板兀自空蕩蕩，就我和克絲婷兩人。一整個晌午，我們那群旅伴窩在艙房中，大白晝不知在干什么勾當(dāng)，半點(diǎn)聲息都沒有?！　∥覀児弥秱z就這樣面對面，一個站著一個跪著，迎向晚風(fēng)，靜靜守望在船頭，任由腳底下這艘風(fēng)雨滄桑鐵銹斑斑、怦碰怦碰鼓著殘破的引擎、一路逆水航行的鐵殼船，在河心一只小磯鷸蹦蹬蹦蹬、啾啾唧唧一步一回頭的引領(lǐng)下，悠悠地，穿梭在洞天般幽深的河道中，追隨滿天歸鴉航向新唐，卡江中游最后一個城鎮(zhèn)，婆羅洲之心。此去，直到終點(diǎn)，還有五百公里航程。從新唐開始，我們就必須改變交通工具。在大河上游，我們得舍棄坤甸華人大頭家經(jīng)營的商船，在伊班向?qū)ьI(lǐng)航下，搭乘達(dá)雅克人打造的長舟，穿渡無數(shù)險灘、峽灣、急流、瀑布和一漩渦又一漩渦盤踞河道中央伺機(jī)坑殺旅人的陷阱，在天空那越聚越多，剮呱剮呱，啼叫聲越發(fā)嘹亮、凄厲的婆羅門鳶注視之下，航向水源頭，試圖——如果運(yùn)氣夠好——登臨伊班人和達(dá)雅克人的禁地，冥山峇都帝坂……　　白癡一樣，我在火燙的甲板上跪了約莫五分鐘才站起身來，揉揉膝蓋，一抬眼，看見克絲婷拎起裙擺踮著腳，站在船頭最前端。她把一只手舉到眉心，遮住河上耀眼的夕照，出神地眺望前方，河水蒼茫處，悄沒聲，條條幽魂般從樹梢頭飄升起的三兩縷淡藍(lán)炊煙?！　?mdash;—克絲婷，你還記得那個地方嗎？你十六歲那年暑假住的長屋，魯馬平澎?！　?mdash;—記得！來生都不會忘記。就在前面不遠(yuǎn)，河道轉(zhuǎn)彎的地方，河畔矗立著一座高大的山岬，形狀像一頭喝水的婆羅洲犀牛，站在河邊把鼻子直直伸入水中。岬頂上生長著上千株紅毛丹樹，每年八月，果實(shí)成熟，太陽下滿山紅通通的一片。我頂記得，每天傍晚太陽一沉落，漆黑的天空一輪明月涌現(xiàn)的一瞬間，那野生的紅毛丹，瞧！成球成串映著月光，爭相閃爍在大犀牛的背梁上，眨啊眨亮晶晶，好像圣誕節(jié)的燈飾掛滿了整座林子的樹枝。婆羅洲的八月，赤道上的圣誕節(jié)！到今天都二十年了，晚上做夢，時不時還會夢到這座根據(jù)達(dá)雅克人的傳說，自從布龍神創(chuàng)世以來，不知?dú)v經(jīng)幾世幾劫，一直屹立在卡江轉(zhuǎn)彎處魯馬平澎山岬上的豐饒果園。二戰(zhàn)期間，日本戰(zhàn)機(jī)飛臨它上空，飛行員也被它的美麗震懾住了，狠不下心腸來投下燒夷彈。那年我就在這座古老果園度過一個安靜的、無鳥的夏天。溯河而上的船，穿過我們剛才經(jīng)過的那座像隧道般幽深的原始雨林，航行到這兒，繞過山岬，眼前豁然一亮，就會進(jìn)入一個彎彎的天然港灣。從山岬上俯瞰，它像極一枚皎潔的新月，從太空中掉落到地球上，無巧不巧，正好降落在婆羅洲的心臟，再也離不開了，如今靜靜地漂蕩在雨林深處那片翠綠無涯的樹海中。進(jìn)入了河灣，永，你會看見一群達(dá)雅克兒童，男女幾十個一伙兒，打赤腳，蹦蹦濺濺，光著他們那咖啡色的小身子頂著大太陽在河灘上奔跑，追逐戲水。乍看你會以為他們是一群叢林孤兒——這些年，內(nèi)陸叢林中流行一種怪病，伊班人叫它西菲利斯，也許是歐洲梅毒的一個突變種吧，像一場黑死病，奪走了整座整座長屋成年男女的生命，留下無數(shù)孤兒……但是，如果你的想像力夠豐富、夠浪漫，在你心目中這群河灘兒童卻變成一群山林精靈、小水仙子，瞞著布龍神，偷偷溜下冥山峇都帝坂，結(jié)伙到新月灣中玩耍。方圓幾十英里之內(nèi)，你看不到一座長屋。要一直等到你聽見公雞啼叫聲喔喔喔，從山岬背后傳出來，或望見一條炊煙從樹梢飄起，直直升入黃昏的天空，這時，永，你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有一座人煙稠密生氣蓬勃的好村莊，隱藏在雨林深處一個肥沃的、幽秘的、連爪哇警察也不敢隨便闖入的所在。這個村莊，就是魯馬平澎長屋?！　」?，當(dāng)摩多翔鳳奮力鼓著疲憊的馬達(dá)，嗚噗嗚噗，沖破河上茫茫暮靄，穿過原始森林中那條幽黯的靛青甬道，下午五點(diǎn)，終于喘口氣，駛近克絲婷癡癡眺望的那段河面時，豁然，眼前一片開朗，我們終于看見一座魁梧奇?zhèn)サ纳窖露溉淮Ａ⑺?，頭角崢嶸，直直伸入河心，形狀還真有幾分像一頭喝水的婆羅洲野生犀牛。向晚時分，一輪落日懸吊西方天際，從大河口直潑過來，恰好灑照在它身上。紅磧磧的一片山壁，茅草萋萋迎風(fēng)搖曳，映著燦爛的霞光，霹靂啪啦好像突然著火一般。山岬頂端果然生長著一大叢紅毛丹樹。八月艷陽天，果子熟透了，成球成串盈盈滿滿吊掛在枝椏間，從水岸一路綿延到叢林邊緣。站在河中船頭仰望，就像天上城閣掛起千百盞大紅燈籠，慶祝元宵。大神布龍的果園！雖沒克絲婷說的那樣壯盛輝煌，有如童話般浪漫神圣，但在夕陽浸染下卻也顯得格外鮮美紅亮，誘人口水?！　?mdash;—快到了！就快到了！　　肩膀子猛一顫，瘧疾暴發(fā)也似，克絲婷渾身突然打出十來個連環(huán)哆嗦。　　我趕緊循著她的目光望過去。　　——魯馬平澎長屋！前面就是你講的新月灣吧？恭喜，克絲婷，你就要回到你做夢常常夢到的家園啦?！　∧橈w紅，克絲婷回頭乜著眼羞澀地瞅我一眼，雙手抖簌簌拎起了裙擺，猛一個箭步就躥到船頭最前端，把整個身子趴伏到欄桿上，翹起屁股，直豎起兩只耳朵，凝神傾聽山岬背后那片新月形河灣中伊班孩兒們的戲水聲。　　——聽聽！永，你過來幫我聽！　　——我正在聽?。√炷?，克絲婷，你怎么了啦？　　丫頭，我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就在克絲婷重返她少女時代的夢幻莊園，只須一舉腳，跨過門坎，就可以踏入那扇私密的門，走進(jìn)她一生最美好、最清潔的記憶中，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就在這一瞬間，我驟然看見她臉上的表情起了劇烈的變化：最初是迷惑悵惘，繼而是錯愕，然后是驚恐不解，最終竟是泫然欲淚差點(diǎn)就哭出聲來，像個被出賣的孩子?！　∥覀儧]聽到河灘上兒童的戲水聲?！　∥覀兟犚姡Z隆轟隆嘎嘎砰碰，大晴天里打雷般，叢林中驀地綻響起一連串狂亂暴戾、奇異無比、好像一群鋼鐵怪獸互相扭打撕咬所發(fā)出的怪聲?！　∵@群巨獸是成百輛的科馬子小松推土機(jī)、三菱怪手、日野堆高機(jī)、五十鈴超級重型十輪大卡車。處女林中橫沖直闖?！　÷浼t斑斑。赤道血似燦爛的晚霞漫天潑照。刳哇刳，天頂一只巨大的婆羅門鳶炯炯盤旋注視下，只見大河中游，犀牛岬下的新月灣，河灘旁草木蔥蘢的山坡上，夢境般赫然出現(xiàn)一群碩大無朋的黃螳螂。這群史前大昆蟲，蟄伏了千萬年，如今，借尸還魂又現(xiàn)身在二十世紀(jì)的地球。你看這群螳螂渾身披著重鎧，幾十只，金光閃閃，爭相揮舞它們那精鋼打造、嘎嘎響、靈敏一如蛟龍的修長胳臂，縱橫出沒在婆羅洲原始森林中，齜著一排排尖利的鋼牙，張著鋼爪，厲聲咆哮嘶吼，不停往地面上刨著嚙著剮著，連根拔起千年老樹，鏗鏗鏗，一鐵勺又一鐵勺，挖掘那億萬年未曾見過天日的底層紅土，把整個山頭都翻轉(zhuǎn)過來，夕陽下紅滟滟一片，好不慘烈！浩浩蕩蕩密密麻麻，成群體型龐大粗獷的鐵殼黃螞蟻滿布山坡，身上漆著猩紅的五十鈴標(biāo)志，背上馱著成捆圓木，來回奔馳呼嘯。瞧它們那股忙碌勁兒，似乎想趕在日落前，將今天采集的物品一古腦兒全都搬回巢穴貯藏呢?！　∷菔掦?，迎風(fēng)嗚咽。河川一望無際的平野上，傷疤累累，好像一張秀麗的女人臉龐，硬生生，給抓出滿腮血痕似的。幾十條新辟的產(chǎn)業(yè)道路蜿蜒穿梭在水草間。一條條道路，濕潤潤鋪著新鮮肥沃紅土，從那已覆蓋上一層漆黑柏油的河灘出發(fā)，朝向周遭雨林中，光禿禿幾百顆癩痢頭似的山丘輻射。從河中船頭望去，這個嶄新的、阡陌縱橫規(guī)模宏大的道路網(wǎng)，宛如洪荒時代一只紅色大章魚，盤踞整片森林沼澤，伸出它那幾十條猩紅爪子，鉆入婆羅洲的胸膛，直搗她的心窩。滿山遍野招展著丸紅旗，暮色中迎著河風(fēng)潑剌潑剌呼嘯飛蕩，驀一看，好似陰歷七月鬼節(jié)傍晚，豎立在河岸，呼喚過往亡魂前來取食的一幅幅招魂幡。　　西。渤。泥。嶋。拓。植。（株）　　白底紅字巨幅看板，滿山頭四處矗立，落日下聲勢浩大熠熠生輝?！　√焐袼频囊豢v隊(duì)魁梧奇?zhèn)サ蔫F甲金黃武士，科馬子，赫赫有名的日本小松推土機(jī)，森然列陣河濱，有如一營借尸還魂的皇軍，在幽靈指揮官一聲號令下，倏地舉起他們那亮晶晶精鋼鍛造、足足有半人高的巨大鏟刀，鏘鏘，帥氣地抖兩下，向河中路過的摩多翔鳳致敬，行注目禮。旋即，我們就聽到砰的一聲，只見那一排高舉在空中的十幾把大鏟刀，猛然墜落，齊齊切入地表，猛一刨，恐龍般仰天嘶吼著鏟起河岸整片整片的赤土，一古腦兒轟隆轟隆推送入河中，瞬間將河水染紅?！　?mdash;—永，他們把我的家園鏟平了，準(zhǔn)備興建一座很大的木材集散場?？私z婷哀哀望了我一眼，嘶啞地吶喊一聲，兩只膝頭登時軟了，整個人癱坐在船頭那曝曬了一整天變得火燙的甲板上，把兩只手蒙住眼睛，垂著頭，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我沒搭理克絲婷，因?yàn)椴恢醯模夷X子里忽然綻響起那個伊班小美人，伊曼，七月初六那天早晨天蒙蒙亮?xí)r，一鉤暗淡的弦月下，在魯馬加央木瓜園中高腳屋里發(fā)出的呼叫：　　——薩唧，痛！達(dá)拉，血！　　這聲聲凄涼的哀求，游絲般時斷時續(xù)纏綿不絕，在晌晚天空孤零零一只婆羅門鳶巡弋俯視下的卡布雅斯河，新月灣，滿山母猿們嗚噗——嗚噗——啼喚聲中，好久好久不住回蕩在亙古永恒，母親那般寬容博大、默默無語的婆羅洲雨林中?！　♀瘢?，摩多翔鳳迎著陣陣飛撲而來的歸鴉，鼓起最后一口氣，駛向這段航程的終點(diǎn)?！　⌒绿圃谕??！　?hellip;…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雨林原始氛圍令西方男女放浪形骸，剛步入青春期的華人少年情欲之弦也被撥響，但更震撼的，他目睹東西方世界的不平等，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外來者對自然資源野蠻的“物掠奪”，以及對土著婦女殘暴的“性掠奪”。小女孩慘遭蹂躪、低呼“血”、“痛”的童音，“注定要在我耳邊呢喃一輩子，幽靈似的糾纏我整世人”。　　——亞洲周刊　　李永平是當(dāng)代臺灣文學(xué)傳統(tǒng)中，從原鄉(xiāng)到漂流，從寫實(shí)到現(xiàn)代，最重要的實(shí)驗(yàn)者。他強(qiáng)烈的個人風(fēng)格，在在引人矚目?！　　洞蠛颖M頭（上卷：溯流）》是李永平寫作計(jì)劃的上卷，但以氣勢和情節(jié)而言，已經(jīng)可以當(dāng)作一本完整的小說閱讀……創(chuàng)作四十年，李永平寫出了一本既好看也令人看好的作品?！洞蠛颖M頭》的下半部因此尤其令人期待?！　　洞蠛颖M頭》上下兩卷《溯流》和《山》合璧出版，是新世紀(jì)華語文學(xué)第一個十年的大事。我們很久沒有看到像《大河盡頭》這樣好看又耐看的小說了?！　?mdash;—哈佛大學(xué)教授 王德威　　李永平是真正讀書甚多的學(xué)術(shù)中人，他近年中譯西方文學(xué)作品亦很有成果。以他的學(xué)識、才情，和已可自信的寫“大”書經(jīng)驗(yàn)，該是悠然走出雨林記憶和臺北黯夜的時候了?！　?mdash;—齊邦媛　　李永平語言最具特色，作者顯然有意洗盡西化之病，創(chuàng)造一種清純的文體，而成為風(fēng)格獨(dú)具的文體家。李永平的句法已經(jīng)擺脫了惡性西化常見的繁瑣、生硬、冗長，他的句和段都疏密有度，長短相宜，活潑而有變化?！　?mdash;—余光中　　永與克絲婷這一對看似東西融合、華洋交融的偽姑侄，在探險航行中站，攜手漫游那急遽而紅沙漫天。色欲橫流的妖異城鎮(zhèn)，克絲婷和盤托出她當(dāng)年在拘留營做日軍性奴隸的慘事，兩代人的純真在此徹底失落了。然而，失落的、所傷的豈只是偽姑侄的純真？婆羅洲雨林大河的神秘原始不也正岌岌不保？　　——林俊穎　　誰說婆羅洲就只有莽蒼赤裸原始？這其實(shí)是一本極為抒情的書呢！充滿了對女∕母性的孺慕與贊頌，臺北街頭的小女孩朱鸰、克莉絲婷姑母、摯愛的親娘，還有那許許多多披著紗籠的少女……都沿著河岸化身一尊尊天使啊……　　——臺灣東吳大學(xué)教授 郭強(qiáng)生　　我們不妨說，李永平將索多瑪場景從《海東青》的臺北花花世界搬到《大河盡頭》的印度尼西亞熱帶雨林。在臺北寓言《海東青》中，敘說者透過朱鸰瀕臨失落的純真眼光，看不純真年代偏安島嶼的欲焰橫流；而到了成長小說《大河盡頭》，則換成38歲的克絲婷領(lǐng)航，帶領(lǐng)15歲少年永通過成年儀式，跨越成長的門坎，透視人性、原初情欲與生命的意義?！　?mdash;—臺灣中山大學(xué)副教授 張錦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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