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夢依稀

用戶評論 (總計25條)

•   雖然是上海人，但是小時候跟在外婆邊上聽評話、彈詞，也學(xué)會了蘇州話，唐耿良先生的三國的確別有風(fēng)味，與陸耀良等其他人比起來，口音更加柔和、甜美，很好聽的。7因此也對他的回憶錄很感興趣，買來就看了，不錯哦。
•   在回憶錄里，唐先生講述他的從藝經(jīng)歷和他的人生歷程。
•   唐老師的回憶錄為評彈記下了一段歷史，寫的很好
•   內(nèi)容非常不錯，看了書之后，對唐先生有了更一步的了解，對那段評彈史也有了更好的了解。唯一的缺憾是，書所使用的紙張似乎不是太發(fā)，不過對30元的定價來說，要求也不能太高了。
•   還沒看，簡單翻了一下，挺不錯的
  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那個時代的評彈人
  從蘇州回來以后，就迷上了評彈
  找了很多流派的彈詞聽了還不過癮
  又購了這本書，希望能更深的了解評彈人的藝術(shù)生活
•   內(nèi)容豐富，描寫生動，果然是說書先生。
•   真心喜歡這本書，拿到手就打開看了！內(nèi)容十分吸引我！
•   令人懷念
•   通讀了一遍這本書，感到是此類讀物中相對通俗易懂的，也比較有趣味。有些評彈書出得太理論了，不吸引人。這部書中可以看到很多說書人的故事，了解過去的幾十年中的或者有趣或者荒唐或者令人振奮或者令人心痛的故事。希望這本書能夠幫忙吸引一些新聽眾。
•   如果陳凱歌看過這本書，可能會拍一部有關(guān)評彈藝人的電影
•   受父輩的影響，兒時喜歡聽評書。老人們經(jīng)常回憶他們年輕時聽“書”的快樂，當時不太理解。唐老先生的書讓我加深了對他的那個時代，年輕人愛聽“書”的理解。老人們都不在了，這本書讓我想起了當年跟老人一起坐在收音機前聽“書”的美好時光。
•   便宜且貨真價實。配送及時。
•   喜歡評彈的必須收藏書目之一。因為圖書館借不到。
•   懷念老先生必讀的書！
•   購買方便，價格便宜，挺好的
•   現(xiàn)在對唐耿良的印象比以前好多了，還買了他的三國聽，挺不錯
•   一口氣看完厚厚的一本，意猶未盡，評彈界再多些人寫寫回憶錄就好了。
•   　　悼念唐耿良先生及其他
  　　
  　　梁捷
  　　
  　　著名評話演員唐耿良先生去世已經(jīng)兩月。在這期間多次想寫點什么，總?cè)狈αα?，今晚看了看了電視臺錄制的紀念唐耿良的節(jié)目“別夢依稀”，不大滿意，就想趁這個機緣，寫一點我對唐先生及當下蘇州評彈的感受，以表示對唐先生的紀念。
  　　去年底，唐先生的回憶錄《別夢依稀》由商務(wù)印書館引進出版，此前在臺灣出版過。這是第一本評彈演員自己寫的回憶錄。不要說和京劇比，即使與相聲、評書等其他曲藝相比，數(shù)量也明顯不足。而且在本書得以出版，顯然與唐先生之子唐力行（上海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教授，專攻“徽學(xué)”）的努力分不開。蘇州評彈式微，僅從文獻整理與出版即可見一斑。
  　　此書甫一出版，我就向滬上一家著名書店打聽，被告知不準備進貨。后來，這本書的影響卻越來越大，在一些書店賣成了暢銷書，甚至我在復(fù)旦的學(xué)術(shù)書店“學(xué)人書店”都看到有賣。但是就我所見，真正嚴肅地討論這本書的文章幾乎沒有。前一期《讀書》雜志，王振忠教授從唐力行教授好友的角度，介紹了這本書和他眼中的蘇州評彈。我則想談得比王教授更具體一些。
  　　首先還是來看唐耿良的藝術(shù)。評話《三國》的派系還算比較簡單。唐耿良在《別夢依稀》中也討論過，上世紀三十年代，比較著名的《三國》演員有兩位，黃兆麟與唐再良，都是同光年間著名藝人許文安一脈。黃擅于起角色（黃有數(shù)張老唱片的錄音如《古城會》等，大家可以下載聽到），唐擅于梳理書情，唐耿良由于經(jīng)濟原因拜唐再良為師，也確實極好地發(fā)揚了唐再良說三國的傳統(tǒng)。而單以影響而論，當時黃兆麟遠勝唐再良，但唐再良的學(xué)生終于翻身，成為書壇第一《三國》響檔。
  　　當然黃兆麟這一派的藝術(shù)，現(xiàn)在通過黃兆麟傳張玉書、張玉書傳張國良、張國良傳王池良等繼承下來。尤其張玉書是“編書大王”，自己編寫了“西川書”、“東川書”等《后三國》的書目，為自身獨創(chuàng)，經(jīng)張國良整理后出版?；啬渴菑摹扒Ю镒邌悟T”到“水淹七軍”，總共有14冊。據(jù)說經(jīng)濟原因，后面一些大關(guān)子如“走麥城”、“彝陵大戰(zhàn)”、“七擒孟獲”、“六出祁山”等都沒有出版。而張玉書編書是從“贈馬”一直編到“五丈原”的。但這套書已經(jīng)在國內(nèi)產(chǎn)生極大影響，即使北方的曲藝愛好者也多知道此書。一位表演北京評書的朋友曾對我說，他認為蘇州評話在《三國》和《英烈》這兩部書上比北京評書成就更高。從文本而論，主要的貢獻者無疑是張玉書、張國良父子與表演《英烈》的張鴻聲。
  　　另外要補充一點，同光年間擅說《三國》的演員除了許文安以外。還有夏錦峰、郭少梅、熊士良三支。夏、郭兩脈已斷。熊派則連綿不絕，有熊士良傳何士良、何士良傳何綬良、何綬良傳汪如云、汪如云傳陸耀良、汪雄飛等。陸、汪均有較高技藝和影響。其中陸的錄音和視頻較多（其中“三氣周瑜”一段較少為其他演員演出），汪主要有三十回的“關(guān)公書”，并有五冊話本底稿出版，從而為人所熟悉。熊士良當年未入“光裕社”，自編三國，人稱“野三國”。我們至今仍能從陸耀良先生的書中聽出一些“野趣”來，比如在“火燒博望”之后就多出一回“曹操三搜臥龍崗”，為別家所無。
  　　回過頭來看唐耿良的《三國》，主要資料有錄音一百回（從“贈馬”到“華容放曹”，80年代后期電臺錄音，電臺版與CD版在回目上稍有不同），電視臺錄像46回（千里走單騎9回，走荊州依劉表14回，長坂坡11回，雙雄斗智12回），話本一部《三國群英會》（從魯肅過江至華容放曹）和眼下這本《別夢依稀》。據(jù)說他晚年在加拿大多倫多重新錄制了100回錄音和56回錄像，但范圍肯定在87版錄音范圍之內(nèi)，所以不多探究了。
  　　“唐三國“的書肯定沒有“張三國”甚至“陸三國“、“汪三國”來得豐富。唐耿良解放以后的演出，基本就在這范圍之內(nèi)（至少我沒聽到過其他部分），比較有名的折子書有“贈馬“、“戰(zhàn)樊城”、“草船借箭”、“借東風(fēng)”等。從《別夢依稀》里的介紹來看，他至少在解放前還說過“三氣周瑜”這個關(guān)子，也從老藝人周鏞江處學(xué)過“收王平”、“空城計”、“斬馬謖”等單獨的幾回書，但少有機會演出。這就是唐耿良的主要家當，而他依靠這100回書成就了一生的榮譽。
  　　如果從他學(xué)藝的時點看，他只學(xué)了60回書，即從“孔明發(fā)令”到“華容放曹”，所謂的“三把火”。我猜想唐再良也不會“千里走單騎”這16回書。后來，唐耿良從周鏞江（周得自許文安或黃兆麟？）處補得16回關(guān)公書，連成76回，再經(jīng)過幾十年琢磨、修改，終于變成目前的百余回書。從書路來看，唐耿良的前16回書，與張玉書、張國良的前16回書（傳自黃兆麟）沒有明顯區(qū)別。
  　　如果討論唐耿良說書的優(yōu)點，我想列舉四條。第一，唐耿良的嗓音好，非常甜潤，有吸引力。似乎意識到這點的人不多。由于整日說話，對嗓子乃至元氣都有極大損傷，所以保持一副好嗓音的評話或者評書演員、著名評話演員顧宏伯就是嗓音嘶啞，陸耀良亦很嘶啞。雖然嘶啞也別有風(fēng)味，但一定是甜潤嗓音更受聽眾（尤其女性聽眾）喜愛。
  　　第二，唐耿良書路清晰，說表流暢。前文已經(jīng)提及，相較于其他《三國》藝人，唐耿良的《三國》比較精簡，也沒有太多斜岔出去的回目。蘇州評話與北方評書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它的精細，而非書目的完整，這種習(xí)氣在解放后被進一步強化，直至今天被網(wǎng)友戲稱“盆景藝術(shù)”。比如彈詞《珍珠塔》，老藝人可以彈唱大半年（陳希安語，從正月半唱至八月半）；比如評話《英烈》，老藝人可以說一年，張鴻聲將其大大刪削，一舉成名，贏得“飛機英烈”美譽；“評彈皇帝”蔣月泉的兩部代表書目《玉蜻蜓》和《白蛇》也絕不完整，卻成為最成功的評彈演員。唐耿良亦如是。唐耿良并不強求評話中固定的“程序”、“套路”（比如“三搜臥龍崗”顯然從“搜臥龍崗”演化而出，老藝人認定有一必有三；其他情境亦是如此，比如必須總結(jié)“周瑜三害劉玄德”、“周瑜三害諸葛亮”從而推演出“諸葛亮三氣周瑜”等等），而是順著書情書理，自然而然地說下來，節(jié)奏很快，適合上海人的聽書需要。曾聽一些人抱怨唐耿良的書不好聽，沒有變化。如果以“曲折繁復(fù)、處處有典、句句有據(jù)”的標準來衡量，唐耿良的書確實不好。但如果以邏輯、節(jié)奏、合理性為標準，那么唐耿良的書達到了很高的水平。
  　　第三，唐耿良說書沒有江湖氣。老報人秦綠枝說，唐耿良無江湖氣，可謂一語道破玄機。一般來說，評彈演員的文化程度都不高，讀書有限，唐耿良也不例外。據(jù)說唐是好讀書的，但終究不能過高要求，而且唐在《三國》文本及相關(guān)材料上，未必比它家（如張玉書）更全面。但唐的說書，始終規(guī)規(guī)矩矩，就書論書，就事論事，極少“外插花”噱頭。而且唐的說書，幾乎不會涉及同行，也不會任意臧否。也可以說唐很精明，所謂“禍從口出”，許多演員都因為不妥當?shù)难哉摱浅鍪欠恰Ｌ乒⒘记樵笗兊闷教梗ㄋ饕獜臅膬?nèi)部情理上下功夫挖掘），也不愿用其他手段來博得聽眾的歡迎。我?guī)缀鯖]有聽過唐在書場里的演出，主要從電臺、電視臺的錄音錄像中得到印象，也有可能他在現(xiàn)場說書時會放開一些。但總得來說，唐耿良的書比較規(guī)矩，非常適合直接移植到電臺或者電視臺。作為對比，我們可以比較一下說《英烈》的張鴻聲。張的說書非?；?，噱頭極多。但他在電視臺錄制的《英烈》（12回“鬧武場”），因為不敢亂放噱頭，完全失去了書場里的派頭，質(zhì)量很糟糕。而唐耿良的表演天然適合電臺、電視臺，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評彈皇帝蔣月泉的表演在這一點上也有和唐類似的優(yōu)點。
  　　第四，唐耿良說書比較“新派”。唐耿良并不是通過深挖《三國》文本而吸引聽眾、觀眾。恰恰相反，他主要精力是去研究聽眾的需求，思考怎樣去說才能吸引聽眾。所以“唐三國”最有時代氣息，沒有遲暮的“倚老賣老”。唐耿良身材矮小，年輕時自然是“小鬼頭”，年老時也完全沒有疲態(tài)（不妨對照陸耀良晚年的《三國》錄像），一樣是該演的演，該打的打，不得不讓人敬佩。
  　　然后就要說說唐耿良的表演缺陷。我們只要把上面幾點翻轉(zhuǎn)過來，就可以看作是唐耿良的缺陷。第一，角色起得不足。唐再良的《三國》本就以書情書理取勝，不比黃兆麟注重角色。唐耿良在《別夢依稀》和以前的“星期書會”中，多次講起過他怎樣向楊蓮青（顧宏伯之師）請教起角色。饒是如此，唐起的角色也還不足。說《三國》的名家中，很多人有“活曹操”、“活張飛”、“活關(guān)公”之類的美譽，這多由擅起角色而得名，唐耿良這方面稍弱，當然這恐也恐與嗓音條件有關(guān)。
  　　第二，唐的書目過于簡化。應(yīng)該說，唐耿良精簡的《三國》能受到上海這樣大都市的新聽客、不定期聽客、女性聽客的歡迎，書的邏輯性強，環(huán)環(huán)緊扣。但對于少數(shù)聽過許多遍《三國》，比較過許多名家的老聽客來說，“唐三國”就不一定受歡迎了。唐耿良不大會說“我有他人無”的回目，只是反復(fù)錘煉他那一百回的“三把火”。
  　　第三，唐耿良說書不夠噱。“唐三國”的噱頭主要是“肉里噱”，在“群英會”里表現(xiàn)得最明顯，主要是通過周瑜、魯肅、小兵的一些錯誤判斷、尷尬行為來使得聽客發(fā)笑。這種手段很高明，但塑造噱頭噱頭的地方還是太少太少。
  　　以上幾點之外，最后一點最為嚴肅，也是我真正希望通過《別夢依稀》與讀者諸君探討的：唐耿良與政治的關(guān)系，或者說，評彈藝術(shù)與政治的關(guān)系?；仡欉@六十年的評彈演變歷史，先不論藝術(shù)，單看政治覺悟和政治嗅覺，至少有兩位演員處于關(guān)鍵位置，一是蔣月泉，一是唐耿良。這兩人亦是摯友，同為“七煞檔”成員，同時發(fā)起成立“上海評彈團”，同時去香港演出，同時發(fā)起“斬尾巴運動”，80年代以后又同時在電臺里主持“星期書會”節(jié)目。蔣月泉去世以后，唐耿良寫了一篇長文表示叨念，也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秘密。
  　　我一直認為，對這些問題的細節(jié)上的披露（雖然缺乏反思，還不乏沾沾自喜），才是《別夢依稀》的真正價值所在。
  　　唐耿良極為聰明，也極為幸運，少年成名，在眾多《三國》名家中脫穎而出。唐先生靠著一部《三國》在大上海站穩(wěn)腳跟，娶妻生子，并在蘇州置下產(chǎn)業(yè)，這在同輩評彈演員中并不多見。唐耿良1944年才進入上海，很快就出名。而且又趕上派系斗爭，由張鴻聲拉攏，加入“七煞檔”，大獲成功。
  　　這固然與唐耿良說書較新派、較規(guī)矩有關(guān)，但也是借助了整個環(huán)境變化的力量。時勢造英雄，四十年代后期的混亂局勢，反倒促進了評彈的發(fā)展，也捧紅了蔣月泉、唐耿良、陳希安等演員，而他們在解放后又將這種藝術(shù)優(yōu)勢通過政治手段固定下來，為評彈注入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也將徐云志、周月泉、楊仁麟甚至嚴雪亭等政治嗅覺不夠靈敏的前輩、同輩徹底顛覆，拉開了蔣月泉、唐耿良的時代。
  　　唐耿良這一生，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與政治有著密切聯(lián)系，或者說，他（還有蔣月泉）的藝術(shù)形式最容易政治化，最容易“為政治服務(wù)”。他們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也直接地影響了評彈的內(nèi)在要求和發(fā)展方向。這是當時的時代精神，今人不可不察?！秳e夢依稀》中對此有一些思考，但對評彈這半個多世紀的發(fā)展趨勢沒有總體上的反思。我們不可能要求作者跳出時代，或者進行過高層次的思考。但對于我們這樣的普通讀者和評彈聽眾來說，不了解歷史，也就不可能了解評彈的現(xiàn)狀，無論評彈的表演內(nèi)容還是評彈團的組織形式。
  　　《別夢依稀》中，唐耿良并沒有過多地回憶他如何在上海走紅，如何加入“七煞檔”，如何做電臺、做堂會等等，而要把回憶重點放在解放前后。這一點恰與許多老藝人相反，他們把“打入”上?？醋魅松畲蟮霓D(zhuǎn)折點（比如張鑒庭）。因為“新時代”才是唐耿良的時代。那個“舊時代”，多得是“描王”夏荷生的悲?。ǔ撩曾f片，英年早逝），唐耿良即使紅，即使賺錢，也只是“響檔”，終有“不響”的一天。只有解放后，評彈才有革命性的轉(zhuǎn)變，唐耿良也不再是無依無靠的“藝人”，轉(zhuǎn)變成有組織、有祖國、有精神歸宿的“人民演員”。
  　　不妨先看評彈的演出內(nèi)容在這半個多世紀來的轉(zhuǎn)變。第一，演出書目急劇減少，長篇也紛紛變成短篇，甚至“盆景”（比如有網(wǎng)友開玩笑說，一位著名評話演員繼承曹漢昌的衣缽說《岳傳》。但在所有演出場合，只見他說過一回“十敗余化龍”，不知他是否還會其他書）。研究一下“中國評彈網(wǎng)”上的“長篇彈詞”、“長篇評話”書目，可以發(fā)覺現(xiàn)在真正還在書場演出的傳統(tǒng)書很少。大家主要演出“斬尾巴”以后的“二類書”。有些評彈演員表示，這是市場需求所決定的，說“一類書”沒生意，只有說一些大家不熟悉的、沒有電臺錄音的“二類書”或者“WG秘聞”才有生意。但是這種現(xiàn)象背后的根本原因還是評彈演員技藝的退化和評彈聽眾結(jié)構(gòu)的老化和弱化。評彈在四十年代最為上海最強勢的文化，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對照一下今日郭德綱乃至周立波的情況即可明了，如果沒有受追捧的名演員，沒有“人保書”，再怎么在書上投機取巧都是沒用的。
  　　第二，評彈演員的追求發(fā)生轉(zhuǎn)向。蔣月泉成名之路開出先例?，F(xiàn)在絕大多數(shù)評彈演員（尤其是著名演員）已經(jīng)放棄像徐云志、周月泉那樣以一兩部經(jīng)典長篇在大小碼頭上安身立命的追求。他們更希望復(fù)制蔣月泉的成功。蔣月泉有并不完整的長篇存世，但被人稱道更多的是他的一些唱段，如人強馬壯、海上英雄、林沖、王孝和等中篇里的一些唱段，流傳極廣。還有一些選回里的唱段如庵堂認娘、廳堂奪子等，也是解放以后仔細摳出來的。唐耿良雖然也錄下了百回長篇，但他在《別夢依稀》里津津樂道的還是戰(zhàn)樊城、草船借箭等幾回書。顯然，他認為這幾回書比整個《三國》更能代表他的成就。因為就是這幾回書在特定的演出場合、政治環(huán)境下為他帶來了極大榮譽。但他這種體會非常短視。只需幾十年，后人就會對藝人的總體成就做出重新評價（比如根據(jù)《三笑》龍庭書來評價徐云志、根據(jù)《文物香球》來評價周玉泉），藝術(shù)的生命長于政治?，F(xiàn)在一些中年演員也渴望復(fù)制蔣月泉的成功，比如吳新伯就表示，對他和一些著名演員而言，現(xiàn)在重要的已經(jīng)不是說長篇（他認為那只是年輕時打基本功），而是要像蔣月泉那樣被經(jīng)典化。在政治環(huán)境完全改變的環(huán)境下，還抱有這樣的觀念，不得不讓人深感驚訝?，F(xiàn)在還有一些人認為，余紅仙的“蝶戀花”對傳播評彈、普及評彈起到了極大的作用。據(jù)我所知，很多北方朋友確實通過這段“蝶戀花”知道了評彈。但是它把評彈從四十年代最普及的“中產(chǎn)休閑文化”（上海就有數(shù)十家書場、數(shù)十家電臺在演出）變成了“輕騎兵”、意識形態(tài)宣傳工具，從而喪失掉評彈賴以為生的中產(chǎn)基礎(chǔ)，功歟過歟，顯而易見。下文還將繼續(xù)分析，目前這種畸形狀況終究是與五十年代“評彈團成立”、“斬尾巴”運動以及“編寫中篇”這幾件怪事成因果聯(lián)系，而唐耿良與蔣月泉一樣，在這過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三，評彈演員思想上的“媚政治化”程度令人驚嘆。在強烈吁求制度變遷、政治改革的今天，在互聯(lián)網(wǎng)普及的今天，在郭德綱、周立波等都在冷嘲熱諷有關(guān)當局的今天，唯有評彈演員在思想政治上保持了WG中的左傾與獻媚。這一點不能完全用受限于體制來解釋。也有一些其他藝術(shù)形式受限于體制，他們會選擇在行動上迎合體制，比如許多新編京劇、昆曲等，目的就是評獎。且不論藝術(shù)，至少在思想上是獨立的。但是評彈界不僅在行動上迎合體制，還主動在思想上獻媚政治，主動發(fā)揚“輕騎兵精神”，主動創(chuàng)作歌頌型、主旋律開篇，主動排演五六十年代具左傾色彩的節(jié)目，認為這才是“經(jīng)典”，上至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下至普通演員都樂此不疲。比如說，每年的“八一”，電臺《星期書會》節(jié)目都會紀念“八一”，組織播放一系列歌頌雷鋒、歌頌民兵、歌頌解放軍的彈詞開篇，串聯(lián)詞熱切真誠，讓人毛骨悚然。又比如說，評彈團一些領(lǐng)導(dǎo)（包括演員）的發(fā)言甚至表演中，會主動引用或者歌頌黨和領(lǐng)導(dǎo)人，也許是WG中留下的病根，讓人恍如隔世。
  　　唐耿良在《別夢依稀》中對自己與政治有關(guān)那段生活的津津樂道非常有代表性。其中包含了奔赴抗美援朝前線演出、奔赴淮河治理工地體驗生活、編寫教育意義的新書（“王崇綸”等）等。類似的故事我們也在別處聽蔣月泉、陳希安、王柏蔭等人說過。這些人都是創(chuàng)建上海評彈團的“十八藝人”，他們的歷史就是評彈團的主流歷史，他們的敘述就是評彈團的主流敘述，現(xiàn)在團里的一些年輕演員，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但也似乎把唐耿良、蔣月泉、陳希安當年的這些行為作為自身的驕傲。在相聲界、京劇界等其他領(lǐng)域都看不到這種場景，評彈團的盲目和麻木的精神狀態(tài)必然地促使評彈在當下變成一個怪胎。
  　　我們很少能看到當時其他“非主流演員”如徐云志等人對五六十年代的回憶和陳述。就我所見的極少資料而言，老演員都不太適應(yīng)政治形式的改革，不知道為什么不單干獲取每月幾百甚至上千元的收入，而要加入評彈團拿很少的工資，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在江浙一帶演出，而要去幾乎沒人能聽懂蘇州話、更不要說懂評彈的抗美援朝前線。就這樣，老先生們在政治上落后了，在地位上靠邊了，直至今天都還沒翻過身來。
  　　事實上，他們并不見得比唐耿良、蔣月泉等更為政治不正確。唐耿良、蔣月泉都非常強調(diào)他們1950年和1962年的兩次香港之行。內(nèi)中原因比較復(fù)雜。評彈演員較少有機會走出江浙滬，不要說走出國門。所以評彈界一直有很嚴重的崇洋媚外（這與政治投機的根源是一致的）傾向。前些年很多演員對去臺灣演出的經(jīng)歷津津樂道，恰與唐耿良回憶去香港演出前后呼應(yīng)。有些外國人出于好奇對評彈表示關(guān)心，也被這些演員視作評彈全球化、普及化的象征，挾洋自重，正可見評彈之衰落。唐耿良、蔣月泉等為了香港演出，精心編排了書目，“戰(zhàn)樊城”和“廳堂奪子”都成為代表節(jié)目，這也是唐、蔣對此念念不忘的原因。而最重要的一點，恐怕就是兩次香港之行，在WG中成為唐、蔣最大罪名，影響到他們的命運。
  　　《別夢依稀》中并沒有回避這些環(huán)節(jié)。唐耿良很直率地陳述了張鑒庭對他的構(gòu)陷，以及他的反應(yīng)和思考，這點還是讓人欽佩。但唐耿良似乎并沒有更深入地思考內(nèi)中原因。我們外人并不知道許多他們生活和交往的細節(jié)，更不可能對唐耿良、張鑒庭的人品做出評價，但是從整個評彈演出和組織模式的改變，不難體會各自復(fù)雜的心情。唐耿良的反思非常“主流”，可以把一切影響、妨礙評彈正常發(fā)展的罪名全部安于四人幫頭上。但評彈的衰落，并非源于四人幫，而是源于評彈團的建立和“斬尾巴”運動的開展，從此評彈就從充分自由地競爭變成了國家包養(yǎng)。
  　　吊詭的是，主動接受包養(yǎng)、主動接受收編的肯定是一批當時最紅、政治嗅覺最靈的演員，唐耿良和蔣月泉都是此中佼佼者，正如侯寶林之于相聲或者梅蘭芳之于京劇。唐耿良記載說，當時很多演員都說，“人精”蔣月泉都加入評彈團了，我們還有什么猶豫。詞語甚是，蔣月泉不僅在藝術(shù)上很有想法，在政治上也極為聰明，正是“人精”的素質(zhì)使得蔣月泉成為空前絕后的一代評彈皇帝。他既可以說是評彈的巔峰，也可以說是評彈衰落的源頭。唐耿良的評話不可能有蔣月泉的唱腔那么普及，但起到的作用非常相似。
  　　唐耿良在懷念蔣月泉的文章里，一再夸獎蔣月泉，把建立上海評彈團的主要想法歸功于蔣月泉，表示自己只做了跑腿和組織的工作。從此，藝人自治團體光裕社不再成為壟斷評彈資源的組織，權(quán)力都讓位給了評彈團。而每個演員也都不再完全地由觀眾來養(yǎng)活，可以依靠評彈團拿到一份固定工資。政府也派了人來領(lǐng)導(dǎo)評彈團，做思想方面的政治輔導(dǎo)，評彈也從說唱藝術(shù)變成了“輕騎兵”，從此走上了不歸之路。
  　　毫無疑問，光裕社有極大的不足。評彈界也有大量的陋規(guī)、陋習(xí)，再加上很多社會因素，使得評彈演員的生活沒有保障，所謂“吃開口飯的”。我們已經(jīng)聽過很多藝人表述過在解放前受人欺負、敲詐勒索等不幸故事，即使響檔也不例外。但是，與今天的影視明星一樣，著名演員都能賺大錢，享受極高的生活水準。沈儉安、薛筱卿、嚴雪亭、蔣月泉以及唐耿良等響檔，當時都有機會每月賺到千元以上，遠高于社會平均水平。所以他們往往可以在上海置產(chǎn)業(yè)，買汽車代步，家中雇傭許多傭人，平時奢華衣著和飲食更不用說?？傊?，解放前說書是一個高度競爭的行業(yè)，不管你的輩分和關(guān)系，藝術(shù)競爭最為慘烈，可謂贏者通吃。當紅的響檔可以月入千元，力氣衰落、能力不濟的演員也可能餓斃街頭。
  　　而評彈團的成立，意味著從評彈藝人的組織、評彈演出的內(nèi)容、評彈傳播的方式以及年輕演員的培養(yǎng)模式等一系列問題都發(fā)生改變。過去那種拜師學(xué)藝，由師父引領(lǐng)出道，再收徒弟，代代相傳的評彈傳承模式一去不復(fù)返。取而代之的是，國家成立評彈學(xué)校，培養(yǎng)評彈演員，學(xué)成后加入各地評彈團，由團里指配演出碼頭。很多時候，團里也會給演員下達政治任務(wù)，要求排演某某書，以參加評獎和應(yīng)付檢查。這是一種計劃出來的藝術(shù)，而非老百姓用腳投票出來的藝術(shù)。任何依附于體制的演出團體，由于缺乏正確的激勵和引導(dǎo)，幾乎不可能繼承和發(fā)展藝術(shù)，也不可能恢復(fù)藝術(shù)的生命力。
  　　唐耿良在WG后又成為評彈學(xué)校的主要教師。但是評彈學(xué)校恰恰又是扼殺評彈的又一項關(guān)鍵制度。與器樂、技藝表演不同的是，評彈是一門帶有互動性、變化性的說唱藝術(shù)。必須會說，會演，會靈活調(diào)動書情。這一切只有在書臺上才能真正學(xué)會。評彈學(xué)校只能培養(yǎng)唱開篇的演員，往往學(xué)了許多年，連半個月的書都說不下來，與解放前師父帶徒弟、半年乃至三個月就出道的情形形成對比。難怪有人發(fā)出“評校不亡評彈亡”的感慨。而唐耿良先進地適應(yīng)計劃藝術(shù)的思維，非常熱情地在評校授業(yè)。多年努力，最終落個《三國》后繼無人、幾乎絕跡的下場。而極少數(shù)還能繼承藝術(shù)的演員，恰是主要在碼頭上磨練出來，沒有受到太多評校的污染。只要評校還繼續(xù)存在，那么“張公養(yǎng)鳥，越養(yǎng)越小”的命運都是可以預(yù)見的了。
  　　另一點唐耿良和蔣月泉對評彈界的關(guān)鍵影響是“斬尾巴”運動。從《別夢依稀》中的記述可以看出，這也并非是唐、蔣等人平白無故的創(chuàng)新。他們見沈笑梅的“乾隆下江南”受到工人的聯(lián)名舉報，就敏感地嗅出了政治形勢的變化。如果說張雙檔“十美圖”和蔣王檔“玉蜻蜓”等書目的毛病比較明顯的話，“唐三國”所包含的問題還不是十分嚴重。這時候就能看出蔣月泉“人精”本色。他能在山雨未來之時就搶先自絕后路，自我革命，廢除自己拿手本領(lǐng)，找新書吃飯，不能不說高明。蔣還表示，“只要我們五檔書（唐，蔣王檔，張雙檔，周陳檔以及劉謝檔）團結(jié)一致，在上海書場說新書，二等收入也是有把握的?！边@句話非常準確，要“斬尾巴”也必然是從這些大響檔開始，一般水平的演員絕沒有這個勇氣和能力，故而政治上也就落后于這些響檔，從而由他們來左右評彈的發(fā)展方向了。
  　　兩次斬尾巴的后果，切切實實斬斷了許多傳統(tǒng)書。而新編的二類書，除了極少數(shù)由名家自身能力樹立起來的以外（如楊振雄、楊振言的“武松”），幾乎沒有能立起來的書，直至今天都沒有。而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演員也安于被斬尾巴的現(xiàn)狀，沒有任何動力去恢復(fù)被斬斷的尾巴。年輕演員更是積極地向老演員學(xué)習(xí)二類書，表態(tài)說，不說好二類書是絕不能說一類書的。而我們在電臺里能聽到的、朋友們還愿意討論并反復(fù)收聽的，多是在斬尾巴間歇或者WG后錄制的長篇一類書。徐云志、周月泉、嚴雪亭等先生的在天之靈，如果知道現(xiàn)在演員對待斬尾巴、一類書的態(tài)度，不知作何感想。斬尾巴終究是評彈演員自己發(fā)起的，主動的，一下子真正地斬斷了評彈之根，再也沒有恢復(fù)的能力。
  　　現(xiàn)在我們熱烈地討論唐耿良的《三國》成就，同時也贊譽他為成立評彈團、發(fā)起斬尾巴運動、授課評彈學(xué)校等一系列“有功”于評彈的成績時，難道說話的人從來不覺心寒嗎？難道他們的人格、藝德已經(jīng)分裂和淪喪到這種程度了嗎？
  　　唐耿良的《別夢依稀》有相當篇幅討論自身與評彈藝術(shù)在WG中的情況。應(yīng)該說，絕大多數(shù)優(yōu)秀評彈藝人的身心都在WG期間受到了嚴重摧殘。隨手舉一例。周玉泉在蘇州被迫參加批斗會，場場不漏，身心疲憊，幾欲尋死。一日他正好遇到上海彈唱《珍珠塔》的名家郭彬卿，便在郭面前訴苦。郭彬卿傳授授周玉泉一法：到醫(yī)院去體檢，檢查到尿液時，咬破手指，滴入少許血，執(zhí)此化驗單可避批斗。周玉泉如法炮制，不想欠缺經(jīng)驗、滴血太多，結(jié)果遭到醫(yī)院猜疑。在暴力威逼之 下，周只得供出郭彬卿的名字。蘇州造反派立即前往上海，捉拿郭彬卿。正逢郭彬卿上午在團里開會，聽到這個消息。從下午起，眾人便不見郭彬卿蹤影，后被發(fā)現(xiàn) 已吊死在廁所內(nèi)。
  　　另一方面，那段時期也留下了大量主旋律的開篇，既有錄音資料，也有出版資料，而且多半由最著名的彈詞演員（比如蔣月泉）所演唱。這些資料被長期封存，許多年未被拿出來，但只要不銷毀，終有曝光一日。而且目前大量可以播放的主旋律開篇與那些被封存開篇有著密切聯(lián)系，如果不認真梳理評彈及其他曲藝在那段時間為政治服務(wù)所作出的貢獻，也就不可能認識到評彈當下所處的位置。
  　　雖然我以唐耿良和《別夢依稀》為線索，說到很多評彈的糟糕現(xiàn)狀和惡劣環(huán)境，但我本身對唐耿良和蔣月泉的藝術(shù)充滿敬意。唐耿良的追悼會上，不僅有大量評彈界人士和老聽客送行，丁關(guān)根、唐家璇等領(lǐng)導(dǎo)也送了花藍，可見他在藝術(shù)和政治等多方面的地位。如果把過去幾十年、尤其五六十年代是評彈藝術(shù)的巔峰（確實涌現(xiàn)出蔣月泉這樣偉大的演員和許多精彩唱段），那么唐耿良功不可沒；但如果把過去幾十年，看作評彈逐漸國有化、政治化、盆景化的衰弱過程，那么唐耿良同樣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寫到此處，在網(wǎng)上看到唐耿良先生的遺容，瘦了許多，宛如變了一個人。我想，唐耿良這樣的《三國》，蔣月泉這樣的《玉蜻蜓》，以前出來沒有過，以后也不會再有，也不應(yīng)再有了。僅以此文悼念唐耿良先生。
  　　
  　　
  　　唐耿良：《別夢依稀》，商務(wù)印書館
  　　
•   唐先生沒啦，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唐先生，陸先生的三國，我最喜歡了?，F(xiàn)在這世道，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識貨的人不多。
  至于老先生們的前塵往事，也是斯人已逝，恩怨隨風(fēng)了。
•   這篇文章寫得太好了，關(guān)于評彈的文章不如相聲多，但出手都不同凡響啊。
•   相比唐先生的，我更喜歡陸耀良的，不知道張國良的書哪里可以買到，我只記得小學(xué)時候買到過一本長坂坡，后來其它的書都沒有看到過
•   我覺得吧，把一切罪名推倒“國家”“市場”之類的概念上真不比推倒“四害”之類的人物上高明很多……還是王靜安說的好，一代有一代之文藝，時代變化了，那一代文藝也就走向消亡了，看看東鄰的能樂、歌舞伎，真比評彈、京昆的現(xiàn)狀強很多么？還不是國家供著，所區(qū)別者，不過是博物館里的展品是多是少罷了
  順便說一句，那梅蘭芳跟侯寶林、十八名家相提並論不合適，京劇界國營乃至公私合營最晚的就是梅劇團，梅先生一直是名副其實的梅老闆，麒麟童就抱怨過工資不夠花，還是梅大爺手裡有個劇團經(jīng)濟上才“活絡(luò)”……
•   此一時彼一時也。
•   評彈本來的適應(yīng)范圍還是小眾的，跟國劇不能比?，F(xiàn)在么，跟所有曲藝一樣，有一個關(guān)鍵功能‘’變灰”，所以問題都不小。 WG 從內(nèi)到外，都G掉了很多東西，找回了幾無可能。
•   不錯，是作者原創(chuàng)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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