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煥之

內(nèi)容概要

　　我國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悠久的歷史，而作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則是五四新文學(xué)運動之后受中外文學(xué)交互影響而產(chǎn)生的。五四時期的文化啟蒙運動使小說這個古老的文學(xué)樣式在華夏大地上從“稗官野史”升級到與詩文同等甚至更重要的地位，從茶余飯后的消遣娛樂變?yōu)樽骷液妥x者表現(xiàn)人生、看取社會的重要手段，在語言與形式上也經(jīng)歷了由文言章回體到現(xiàn)代形態(tài)的蛻變。　　自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始，在白話短篇小說發(fā)展興盛的基礎(chǔ)上，長篇小說也孕育萌芽，三十年代達(dá)到創(chuàng)作的高峰，出現(xiàn)了巴金、老舍、茅盾、張恨水、李劫人等重要作家和以《家》、《駱駝祥子》、《子夜》、《金粉世家》、《死水微瀾》為代表的重要作品，立體深刻地反映了中國當(dāng)時的社會生活和國民的生存狀態(tài)，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篇章?！　榱讼到y(tǒng)展示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成就，我們新編了這套“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藏本”系列圖書，選收1919至1949年間創(chuàng)作的有代表性的優(yōu)秀長篇，為讀者相對完整地閱讀并珍藏這一時段的長篇小說提供一套優(yōu)質(zhì)的讀本。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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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jié)摘錄

　　一　　吳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濃云重疊，兩岸田畝及疏落的村屋都消融在黑暗里。近岸隨處有高高挺立的銀杏樹，西南風(fēng)一陣陣卷過來涌過來，把落盡了葉子的杈椏的樹枝吹動，望去像深黑的完影，披散著蓬亂的頭發(fā)。　　江面只有一條低篷的船，向南行駛。正是逆風(fēng)，船唇響著汩汩的水聲。后艄兩支櫓，年輕的農(nóng)家夫婦兩個搖右邊的一支，四十左右的一個駝背搖左邊的。天氣很冷，他們搖櫓的手都有棉手籠裹著。大家側(cè)轉(zhuǎn)些頭，眼光從篷頂直望黑暗的前程；手里的櫓不像風(fēng)平浪靜時那樣輕松，每一回扳動都得用一個肩頭往前一掮，一條腿往下一頓，借以助勢；急風(fēng)吹來，緊緊裹著頭面，又從衣領(lǐng)往里鉆，周遍地貼著前胸后背。他們一聲不響，鼻管里粗暴地透著氣?！　∨摾镄∽雷由宵c著一支紅燭，風(fēng)從前頭板門縫里鉆進來，火焰時時像將落的花瓣一樣亸下來，因此燭身積了好些燭淚。紅燭的黃光照見艙里的一切?？亢蟊谄戒伒陌迳席B著被褥，一個二十五六的人躺在上面。他雖然生長在水鄉(xiāng)，卻似乎害著先天的暈船病，只要踏上船頭，船身晃幾晃，便覺胃里作泛，頭也暈起來。這一回又碰到逆風(fēng)，下午一點鐘上船時便橫下來，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坐起過。躺著，自然不覺得什么；近視眼悠閑地略微閉上，一支卷煙斜插在嘴角里，一縷青煙從點著的那一頭徐徐裊起，可見他并不在那里吸。他的兩頰有點瘦削，凍得發(fā)紅，端正的鼻子，不濃不淡的眉毛，中間加上一副橢圓金絲邊眼鏡，就頗有青年紳士的風(fēng)度。　　在板床前面，一條胳臂靠著小桌子坐的，是一個更為年輕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視著燭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但是與其說想，還不如說朦朧地感覺來得適切。他感覺煩悶的生活完全過去了，眼前悶坐在小艙里，行那逆風(fēng)的水程，就是完篇的結(jié)筆。等候在前頭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侶，是稱心滿意的事業(yè)，是理想與事實的一致；這些全是必然的，猶如今夜雖然是風(fēng)狂云陰的天氣，但不是明天，便是后天或大后天，總有個笑顏似的可愛的朝晨?！　〕醮谓?jīng)過的道路往往覺得特別長，更兼身體一顛一蕩地延續(xù)了半天的時光，這坐著的青年不免感到一陣煩躁，移過眼光望著那躺著的同伴問道：“快到了吧？”雖然煩躁，他的神態(tài)依然非常溫和，率真；濃濃的兩道眉毛稍稍蹙緊，這是他慣于多想的表征；飽滿的前額承著燭光發(fā)亮，散亂而不覺得粗野的頭發(fā)分披在上面?！　　澳阈慕沽耍瑹ㄖ?，”那躺著的用兩個指頭夾著嘴里的卷煙，眼睛慢慢地張開來?！罢娌磺?，你第一趟走這條路就是逆風(fēng)。要是順風(fēng)的話，張起滿帆來一吹，四點鐘就吹到了?，F(xiàn)在……”他說到這里，略微仰起身子，旋轉(zhuǎn)頭來，閉著一只眼，一只眼從艙板縫里往外張，想辨認(rèn)那熟識的沿途的標(biāo)記。但是除了沿岸幾株深黑的樹影外，只有一片昏暗。他便敲著與后艄相隔的板門問道：“阿土，陶村過了么？”　　“剛剛過呢，”后艄那青年農(nóng)人回答，從聲音里可以辨出他與猛烈的西南風(fēng)奮斗的那種忍耐力?！　　斑?，陶村過了，還有六里路；至多點半鐘可以到了?！蹦翘芍恼f著，身子重又躺平；看看手里的卷煙所剩不多，隨手滅掉，拉起被頭的一角來蓋自己的兩腿。　　“再要點半鐘，”煥之望同伴的左腕，“現(xiàn)在六點半了吧？到學(xué)校要八點了?！薄　∧翘芍呐e起左腕來端相，又湊到耳邊聽了聽，說道：“現(xiàn)在六點半過七分?！薄　　澳悄?，到學(xué)校的時候，恐怕蔣先生已經(jīng)回去了?！薄　　拔蚁氩粫摹Ｋ澜裉炷骘L(fēng)，一定在校里等著你。他想你想得急切呢。今天我去接你，也是他催得緊的緣故。不然，等明后天息了風(fēng)去不好么？”　　煥之有點激動，訥訥地說：“樹伯，我只怕將來會使他失望。不過我愿意盡心竭力服務(wù)，為他的好意，也為自己的興趣?！薄　　澳銈儍蓚€頗有點相像。”樹伯斜睨著煥之說?！　　笆裁矗磕阏f的是……”　　“我說你們兩個都喜歡理想，這一點頗相像?！薄　　斑@由于干的都是教育事業(yè)的緣故。譬如木匠，做一張桌子，做一把椅子，用不著理想；或者是泥水匠，他砌墻頭只要把一塊一塊磚頭疊上去就是，也用不著理想。教育事業(yè)是培養(yǎng)‘人’的，——‘人’應(yīng)該培養(yǎng)成什么樣子？‘人’應(yīng)該怎樣培養(yǎng)？——這非有理想不可?！睙ㄖ謇实卣f著，仿佛連帶代表了蔣先生向一般人宣告。他平時遇見些太不喜歡理想的人，聽到他的自以為不很理想的議論，就說他“天馬行空”，“遠(yuǎn)于事實”，往往使他感到受了冤屈似的不快?，F(xiàn)在樹伯提起理想的話，雖沒有鄙夷他的意思，他不禁也說了以上的辯解的話。　　“老蔣大約也是這樣意思。”樹伯閉了閉眼，繼續(xù)說：“所以我曾經(jīng)告訴你，他做好一篇對于教育的意見的文章，那篇文章就是他的理想。”　　“你記得他那篇文章怎樣說么？”煥之的眼里透出熱望的光?！　　八_頭辨別什么是‘性’，什么是‘習(xí)’，又講兒童對于教育的客受與排斥，又講美育體育的真意義，——啊！記不清楚，二十多張稿紙呢。反正他要請各位教員看，尤其巴望先與你商酌，等會兒一登岸，他一定立刻拿出他那份一刻不離身的稿紙來?！薄　　坝羞@樣熱心的人！”煥之感服地說。便懸擬蔣先生的容貌，舉止，性格，癖好，一時又陷入沉思；似乎把捉到一些兒，但立即覺得完全茫然。然而無論如何，點半鐘之后，就要會見這懸擬的人的實體；這樣想時，不免欣慰而且興奮?！　★L(fēng)似乎更大了，船頭汩汩的水聲帶著嗚咽的調(diào)子；燭焰盡往下亸，燭淚直淌，堆在錫燭臺的底盤里；船身搖蕩也更為厲害，這見得后艄的三個人在那里格外用力?！　洳褍赏闰槠鹨稽c，又把蓋著的被頭角掀了一掀，聳聳肩說：“事情往往不能預(yù)料。早先你當(dāng)了小學(xué)教員，不是常常寫信給我，說這是人間唯一乏味事，能早日脫離為幸么？”　　“唔，是的。”煥之安頓了心頭的欣慰與興奮，鄭重地答應(yīng)?！　　暗浆F(xiàn)在，相隔不過一二年，你卻說教育事業(yè)最有意義，情愿終身以之了?！薄　　坝浀媒o你寫過信?！睙ㄖF(xiàn)出得意的笑容，“后來我遇到一個同事，他那種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知為兒童服務(wù)，只知往兒童的世界里鉆的精神，??！我說不來，我惟有佩服，惟有羨慕?！薄　　八惆涯銋拹航逃聵I(yè)的心思改變過來了？”　　“當(dāng)然改變過來了。不論什么事情，當(dāng)機的觸發(fā)都不必特別重大：譬如我喜歡看看哲學(xué)書，只因為當(dāng)初曾經(jīng)用三個銅子從地攤上買了一本《希臘三大哲學(xué)家》；又如我向往社會主義，只因為五年前報紙上登載過一篇講英國社會黨和工黨的文章，而那篇文章剛剛讓我看見了。我那同事給我的就是個觸發(fā)。我想，我何必從別的地方去找充實的滿意的生活呢？我那同事就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實，很滿意，而我正同他一樣，當(dāng)著教員，難道我不能得到他所得到的感受么？能，能，能，我十二分地肯定。觀念一變，什么都變了：身邊的學(xué)生不再是齷齪可厭的孩子；四角方方的教室不再是生趣索然的牢獄。前天離開那些孩子，想到以后不再同他們作伴了，心里著實有點難受?！睙ㄖf到這里，眼皮闔攏來，追尋那保存在記憶里的甘味?！　　澳鞘且粯拥?，”樹伯微笑說。“那邊當(dāng)教員，這邊也當(dāng)教員；那邊有學(xué)生，這邊也有學(xué)生；說不定這邊的學(xué)生更可愛呢?！薄　　拔乙策@樣想?！睙ㄖ焉碜幼?，全神貫注地望著前方，似乎透過了中艙頭艙的板門，透過了前途濃厚的黑暗，已望見了正去就事的校里的好些學(xué)生?！　　跋袷Y先生那樣，也是不可多得的，”煥之從未來的學(xué)生身上想到他們的幸福，因為他們有個對于教育特別感興趣喜歡研究的校長蔣先生，于是這樣感嘆說。他共過事的校長有三個，認(rèn)識的校長少說點也有一二十個，哪里有像蔣先生那樣對于教育感興趣的呢？研究自然更說不上。他們無非為吃飯，看教職同厘卡司員的位置一模一樣。他也相信任教職為的換飯吃，但是除了吃飯還該有點別的；要是單為吃飯，就該老實去謀充厘卡司員，不該任學(xué)校教師?，F(xiàn)在聽說那蔣先生，似乎與其他校長大不相同，雖還不曾見面，早引為難得的同志了?！　　八麤]有事做，”樹伯說得很淡然，“田，有賬房管著；店，有當(dāng)手管著；外面去跑跑，嫌跋涉；悶坐在家里，等著成胃?。坏共蝗绠?dāng)個校長，出點主意，拿小孩弄著玩?！薄　ㄖ戳藰洳谎郏凰麑τ凇芭妗比齻€字頗覺不滿，想樹伯家居四五年，不干什么，竟養(yǎng)成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了。當(dāng)年與樹伯同學(xué)時，有所見就直說出來，這習(xí)慣依然存在，便說：“你怎么說玩？教育事業(yè)是玩么？”　　“哈哈，你這樣認(rèn)真！”樹伯狡笑著說。“字眼不同罷了。你們說研究，說服務(wù)，我說玩，實際上還不是一個樣？——老蔣如果處在我的地位，他決不當(dāng)什么校長了。你想，我家里瑣瑣屑屑的事都要管，幾畝田的租也得磨細(xì)了心去收，還有閑空工夫干別的事情么？”　　樹伯說到末了一句時，煥之覺得他突然是中年人了，老練，精明，世俗，完全在眉宇之間刻劃出來?！　　袄鲜Y他還有一點兒私心……”樹伯又低聲說?！　　笆裁矗俊睙ㄖ@異地問?！　　八袃蓚€兒子，他要把他們教得非常之好。別人辦的學(xué)校不中他的意；自己當(dāng)了校長，一切都可以如意安排，兩個兒子就便宜了。”　　“這算不得私心，”煥之這才松了一口氣說?！氨阋肆俗约旱膬鹤樱瑫r也便宜了人家的兒子。從實際說，不論哪一種公益事里邊都含著這樣的私心；不過私了自己，同時也私了別人，就不是私心而是公益了?！薄　　拔乙膊皇钦f老蔣壞，”樹伯辯解說?！拔也贿^告訴你事實，他的確這樣存心。——蠟燭又快完了，你再換一支吧?！薄　ㄖ銖淖雷映槎防锶〕鲆恢Ъt燭，點上，插上燭臺，把取下的殘燭吹熄了。刺鼻的油氣立刻彌漫在小艙里。新點的蠟燭火焰不大，兩人相對，彼此的面目都有點朦朧?！　　皣u，碰到逆風(fēng)！”樹伯自語；把脖子縮緊一點，從衣袋里摸出一個卷煙盒來……　　換上的紅燭點到三分之二時，船唇的水聲不再汩汩地嗚咽，而像小溪流一樣活活地潺潺地發(fā)響了。風(fēng)改從左面板窗縫里吹進來，燭焰便盡向煥之點頭?！　洳胨胄训孛院艘魂嚕鋈桓杏X水聲與前不同，坐起來敲著板門問阿土道：“進了港么？”　　“進了一會了，學(xué)堂里樓上的燈光也望得見了，”阿土的聲音比剛才輕松悠閑得多?！　　拔疑洗^去望望！”煥之抱著異常興奮的心情，把前面板門推開，兩步就站在船頭。一陣猛風(fēng)像一只巨大無比的手掌，把他的頭面身體重重地壓抑，呼吸都窒塞了。寒冷突然侵襲，使他緊咬著牙齒。　　一陣風(fēng)過去了，他開始嗅到清新而近乎芳香的鄉(xiāng)野的空氣，胸中非常舒爽。犬聲散在遠(yuǎn)處，若沉若起，彼此相應(yīng)。兩岸都靠近船身，沿岸枯樹的黑影，搖搖地往后退去。前面二三十丈遠(yuǎn)的地方，排列著濃黑的房屋的剪影。中間高起一座樓，樓窗里亮著可愛的燈光。燈光倒映河心，現(xiàn)出一條活動屈曲的明亮的波痕?！　　鞍?！到了，新生活從此開幕了！”煥之這樣想著，凝望樓頭的光。一會兒，那光似乎擴大開來，擋住他的全視野，無邊的黑暗消失了，他全身浴在明亮可愛的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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