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記

出版時間:1981  出版社:皇冠  作者:米悟虛  譯者:林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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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29條)

 
 

  •     米沃什的《被禁錮的頭腦》,可以說是20世紀東歐國家(以波蘭為主)知識分子的肖像畫。今天的人們看待20世紀,可以有一堆的詞語:技術(shù)、GE命、戰(zhàn)爭、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社會-主-義、法西斯。但是在米沃什那里,“苦難”兩個字似乎更為顯眼,盡管他并不作為一個受害者來訴說,沒有看到“控訴”,更別提“聲淚俱下”。更多的,他是作為一個制造苦難的共謀者的身份來反思自己,而在反思中間,有仇恨,也有惋惜(特別是對于被傷害的民族和被毀滅的天才),當然還有:恐懼。
      《被禁錮的頭腦》更像是一部寫給西方人看的書,特別是和蘇-聯(lián)調(diào)情、保持曖昧的知識分子看的。在這些西方的叛逆者那里,蘇-聯(lián)和東歐社會-主-義陣營(書中稱“人民民主國家”)作為一個烏托邦,“一個正在實現(xiàn)的黃金時代”,來反對其所處的體制。這種狀況十分嚴重,在他們那里,蘇東是作為其理想和反叛的實體出現(xiàn),是“正義”的化身。而被闡釋的“事實”似乎帶有更多的偏見。這使得作為“真相”的蘇東人們的處境被忽略,被利用。
      于是,米沃什和聶魯達理所應(yīng)當?shù)亍拜^上勁”了。盡管作者一再表示十分尊重聶魯達,欣賞他為智利人民的解放所做出的努力,也曾將聶魯達的作品翻譯成了波蘭文。但幾次提及聶魯達和智利,還是難掩中間的微詞。
      “拉丁美洲的大詩人聶魯達來自智利。我曾把他的許多詩翻譯成了波蘭文。當他在遭逮捕前得以逃離故國時,我感到慶幸。聶魯達是位共產(chǎn)黨員。我相信他所描寫的有關(guān)自己人的苦難,并且高度評價他那偉大的心靈。因為聶魯達在寫作時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同胞而不是自己,這份心意產(chǎn)生回饋,使他的文字具有威力,但是他以蘇-聯(lián)人幸福、歡樂的生活對照資本主義世界的瘋狂時,我就不再相信他了。只要他描寫的是他自己所了解的事情,我就會一直相信他;但當他寫的是我所了解的事情時,我就不再相信他所寫的東西了。這也是來自東方的信徒和來自西方的信徒彼此間的差別。西方的共產(chǎn)-主-義者需要一個地球上的黃金時代正在實現(xiàn)的幻想。東方的“穆爾提-丙”主義者正竭盡全力要讓這種幻想在人們的頭腦中生根,但是他們并沒有忘記,這是一個有用的謊言?!?br />   這里提到了“穆爾提-丙”,實際上是書的開篇談及的。作為一種東歐人精神狀態(tài)的隱喻,“穆爾提-丙”原本是一種藥丸,出現(xiàn)在波蘭作家維特凱維奇小說中。這種藥丸,能夠使得人們獲得安詳和幸福,不再執(zhí)著地爭辯問題,特別是“那些形而上的,敏感而又無法解決的哲學問題”。在米沃什的觀察之下,成為“穆爾提-丙”主義者,幾乎是東歐知識階層普遍存在的狀況。每個人在政治高壓和殘酷現(xiàn)實面前,選擇了這一種逃避的方式,以求內(nèi)心的平靜與和諧。既然反抗沒有效果,希望也不能確定,那就不要用“反抗”和“希望”來折磨自己了,于是放下問題的思考,開始蒙騙自己,擁抱“幸福”和“快樂”。
      “穆爾提-丙”,僅僅是知識階層的第一次自我改造,以應(yīng)對突變的GE命現(xiàn)實。書中更重要的部分是對于“凱特曼”的描述。“凱特曼”是知識分子在蘇-聯(lián)統(tǒng)治下的一種自衛(wèi)式的偽裝。
      米沃什根據(jù)自己的觀察,將凱特曼分為:
      1.民族凱特曼
      2.GE命純潔性凱特曼
      3.美學凱特曼
      4.職業(yè)工作凱特曼
      5.懷疑論凱特曼
      6.形上學凱特曼
      7.倫理凱特曼
      波蘭人對俄羅斯的態(tài)度一直很明確,歷史上長期把俄羅斯視為一個野蠻的國家。而在蘇-聯(lián)的陰影中,波蘭人也產(chǎn)生了仇恨。波蘭一直在大國的夾縫中間謀求生存。蘇-聯(lián)與納粹德國簽署密約瓜分波蘭,戰(zhàn)爭中間紅-軍又趁火打劫,將奄奄一息的波蘭收入囊中。在這種情況下,民族凱特曼應(yīng)運而生。在波蘭,民族主義作為歷史的殘渣被否定,仇俄更是不可表露出來的共同心理。但是,許多人還是得表現(xiàn)出對于蘇-聯(lián)的崇拜,對于俄羅斯文化的敬仰,而知識分子在體制下的生存,還得學會歌頌作為“解放者”的蘇維埃(俄羅斯)。
      在人民民主國家,官方的美學是社會-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這是一種“GE命”的美學,非常地簡單、粗暴,它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和意識形態(tài)放在首要的位置,實際的形式上就是一種寫實主義。簡單地說,就是歌頌GE命和社會-主-義,同時還得老百姓看得懂。文學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成了一種名副其實的宣傳手段。于是,成為“美學凱特曼”的藝術(shù)家即使抗拒這種“宣傳”,抗拒鼓動的口號式的創(chuàng)作,依然會隱藏真正的美學,去從事他們認為十分低級的創(chuàng)作,在人群中間欣賞他們看不上的藝術(shù)。
      “美學的凱特曼”的許多形式,讓我在上世紀大陸知識分子身上找到了更多的代入感。比如作家不再創(chuàng)作了,將精力放在評注古代作家作品,編輯出版古代文本,研究古代文化。讓我想起了研究古代服飾的沈從文。比如樂于為兒童寫書,因為這是體制內(nèi)最能發(fā)揮想象力的創(chuàng)作方式;去大學教書,就可以接觸很多過去時代以及外國的作家作品。翻譯外國文學作品,這又讓我想起了我所尊敬的詩人穆旦、翻譯家查良錚。
      “形上學凱特曼”,則是暫時停止相信這世界還有形上學的原則,實際上就是摒棄唯心主義的哲學,接受官方的辯證唯物主義。在人民民主國家,天主教雖然身份尷尬,但仍繼續(xù)存在,信奉天主教的人還是有。極端的情況就是,天主教徒成為了國家的安全警-察,當他們在執(zhí)行慘無人道的任務(wù)時,上帝和宗教信仰就會突然地回避。另一種狀況就是,某些人則力圖在新信仰的懷抱中保持宗教的統(tǒng)一性,公開以某一宗教的教徒身份出現(xiàn)。這在人民民主國家中間,常常被稱為“進步天主教徒”或者“愛國天主教徒”。(也是很有代入感。)
      成為凱特曼的知識分子(比起農(nóng)民和工人,知識分子更容易、更需要這種偽裝),必須將自己的真正信仰與真實想法隱藏起來,“把自己隱藏在內(nèi)心的至圣所中”,在現(xiàn)實生活(特別是集體活動)中,就要求他去表演,表現(xiàn)出相反的另一個自己。這種表演成了許多人一輩子的常態(tài),甚至成了性格的一部分。他必須保護自己,除了生存,暴露了真實自己則可能丟掉性命;他還得保護真實的信仰,比如投身翻譯,或者進入大學教書的凱特曼,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得以從事自己的事業(yè)。
      凱特曼成了生存時時刻刻的必須,一個人自知自己在演戲,長時間有意識地表演,在常人看來,這種生存的必須使得生存“變得很累”。但實際上大部分的凱特曼則越演越起勁。因為他們認為,這是在捍衛(wèi)信仰,他們所選擇的權(quán)宜之計騙過了許許多多的無知者,在to be or not to be的鋼絲上,他們越來越得心應(yīng)手,甚至翩翩起舞,因此也獲得了崇高感和優(yōu)越感。正如米沃什所言:踐行凱特曼意味著在對某事的反抗中實現(xiàn)自我。
      詩人米沃什,是米沃什凱特曼背后的那個真實存在(信仰)。寫作本書中間,米沃什伴著深沉的懺悔與愧疚,不斷地審視、反思著自己身處其中的知識階層。
      詩歌的意義何在?
      在社會-主-義的波蘭,詩人寄生在體制之中,被安排各種任務(wù),成為宣傳體制的一部分,就像一劑劑蓄勢待發(fā)的興奮劑。詩歌必須為人民而存在,必須歌頌進步與GE命;另一方面,讀者也需要這樣的詩歌,他們需要希望,保持對理想社會的熱情,而這種希望的表達必須棱角分明,同時觸手可及,不可以模糊,更不允許朦朧。實際上,理想社會的藍圖早已存在,詩人寫詩也不過是將藍圖一次次地搬出來,提供給物質(zhì)匱乏的民眾。
      但是,詩人米沃什見證了發(fā)生的一切,卻再也不能允許自己遺忘。出生在立陶宛(時屬波蘭第一共和國)的米沃什,見證了波羅的海三國的苦難,人們被殺死,被折磨,一個個族群被放逐。在他看來,波羅的海所遭受的巨大創(chuàng)傷,“要比風格、節(jié)律和隱喻的問題重要十倍”。這多少讓我想起阿多諾那個著名的論斷: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
      那么,共產(chǎn)-主-義運動之中以及之后,詩人的職責何在?詩歌的意義何在?我想米沃什的反思和懺悔,首先否定的就是那些按圖索驥的文學政客,無論是迫不得已地偽裝,還是心甘情愿地共謀,無視真實發(fā)生的一切即是詩人之罪。米沃什說:“我的全部詩歌都是我對自己和其他人的排斥和鄙棄,只因為他們?yōu)椴恢档脨鄣臇|西而感到欣喜,為那些不值得感到痛苦的事情倍感痛心疾首?!彼麄冎写蠖鄶?shù)的人,承認GE命是必要之惡。共產(chǎn)-主-義化身“歷史潮流”,橫亙到一個個個體以及民族之上。于是,俄羅斯并沒有實行暴政,社會-主-義國家沒有暴政,他們只是在推動歷史的大潮流,在歷史面前,犧牲與淘汰是必要的,也是合理的。
      其實詩歌的職責,僅僅是“見證”,正如米沃什另一本書的名字一樣。在《詩的見證》中,他把詩歌定義為:“對于真實的熱情追求”。而在充滿恐懼與虛假的現(xiàn)實中間,詩歌正因為“見證”,見證了的一切,說出一切,詩歌得以保存;對于真實的熱情追求,詩歌也得以度過那些困難的時期。這應(yīng)該也是米沃什寫這本書的初衷。
  •     相比與《一九八四》的比較,我更喜歡波萊茨基的這段評論:“數(shù)十年來,讀者忽略了《被禁錮的頭腦》的文學性,反而一直將其作為了解波蘭斯大林意識形態(tài)的唯一一本書來看待。……不管怎么說,《被禁錮的頭腦》是一部杰出的文學論文,它所論述的人的心理問題比政治問題更多;論述人的性格比意識形態(tài)更多,本書更大篇幅地論述了哲學和歷史哲學,而不是斯大林時期的編年史?!?br />   匆匆讀了《凱特曼——偽裝》一章,作者說,西方國家的居民完全沒有意識到,數(shù)以百萬計表面上似乎多多少少與他們相似的人,正生活在跟火星居民的世界一樣難以想象的世界里。無論是誰,如果僅將某處媒體刊登的單調(diào)文章或某處發(fā)表的刻板演說當作衡量中歐和東歐國家精神生活的尺度,那么他就大錯特錯了。越是高級的、有主見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生活離偽裝就越近,并將之視為一種必不可少的游戲和獲得最后勝利的途徑。一旦時機成熟,他就不再偽裝那個主流代言,而公開宣揚自己的異端邪說。有意思的是,在文章的最后,米沃什進一步探討:盡管這一切是病態(tài)的,然而如果沒有凱特曼,人的心靈又會陷入更虛無的信仰危機。斗爭也是堅持信仰的一個動力。
      而我深感遺憾的是,因為凱特曼,在這類國家里,人們的精力只能牽涉在內(nèi)耗上,而不能自由地聯(lián)合,光明地爭論,在試錯與平衡中達到納什均衡。更甚者,思考的權(quán)利成了精英的專利,只有你足夠敏銳,才能孤獨地在這條路上行走。而后人,不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這讓我想到,儒家為何數(shù)千年來可以一統(tǒng)天下。
      最后說句題外話。聽說,臺版《被禁錮的頭腦》是翻譯為《被禁錮的心靈》的。
  •     “現(xiàn)代人因為精神空虛,陷入一種思想,其后果就是遭到不受法制約束的毀滅的恐懼,因而自己被利用、被當成精神奴役的工具?!?br />    ——卡爾·雅斯貝爾斯
      
      
      20世紀留下來眾多或迷人或殘忍的關(guān)乎人類自身的議題。例如,不管是納粹的集體失控,還是斯大林時代扭曲的忠誠,為何知識分子會丟掉本該有的理性判斷而成為專制的“同謀”,這一直對所有人有著言說不清的困惑。正像海德格爾就是一位標準的納粹分子;而這世上獻給斯大林的那些修辭動人的贊美詩,有許多都出自極為優(yōu)秀的蘇聯(lián)詩人,他們同時亦被認為是平民的代言者。
      
      現(xiàn)在讀來米沃什的《被禁錮的頭腦》,它竟顯得有些畏首畏尾,與當下西方根深蒂固的東方主義傾向并不貼合:現(xiàn)在只會要求作者能更加夸張的揭示社會主義國家(尤其是東方的中國與朝鮮),而不是這本書中的有所顧忌。上世紀50年代米沃什在巴黎出版了該書,但法國人并不接受他。那時正值冷戰(zhàn)初期,戰(zhàn)后的歐洲知識分子對社會主義懷有隔岸遙望的熱情與期盼。比起“美帝國主義”,他們反而覺得東歐和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更具人性光輝和時代正確性。所以歷史是多么的善變。
      
      但正是米沃什的“有所顧忌”,讓這本書剔除了過往在描述制度迭變中常見的不必要的浮夸和故事細節(jié)的煽情。他以一個詩人的敏銳和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貢獻出了嚴謹、動人又深刻入骨的論述,為彼時面對社會主義“新信仰”經(jīng)歷內(nèi)心掙扎、選擇乃至成為同道中人的知識分子畫出了一幅幅細致精準的精神肖像。即便是60年后的今天,身為威權(quán)國家的公民,中國讀者也仍然能對書中人物與制度壓力共存共生的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感同身受。
      
      那么,為什么人們意識到被洗腦是不應(yīng)該也是讓人不舒服的,卻仍默然接受了現(xiàn)狀?
      
      生活在歐洲的波蘭僑民不支持自己的同胞米沃什,因為他們覺得故鄉(xiāng)人們屈從蘇聯(lián)政府的統(tǒng)治,很明顯是由于“恐懼和投機”。而米沃什卻說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和真相:人們默然忍受“新信仰”侵入他們的生活和思想,是因為“有人真心相信了某些‘真理’”,并且人們在心理上需要“新信仰”的存在。人民民主國家沒有宗教,人們也不再苦思形而上的哲學本體論的問題。沒有信仰意味著空虛和生活的無意義,人活著,“像個空心的核桃”,時刻被荒謬感侵擾。正是社會主義“新信仰”帶來生活的充實,正如中國大躍進時期的畫報上人們真心的微笑。
      
      威權(quán)國家總是盛產(chǎn)好演員,那已是不限于表現(xiàn)派還是體驗派的單純區(qū)分,也大大超過了戈夫曼的關(guān)于社會化的戲劇行為理論,而是整個國家都在隨時上演“有意識的群體表演。”人人諳熟如何通過討好政權(quán)來獲得生存穩(wěn)定,包括強迫自己出席政治思想學習大會、“贊美社會主義新生活”的游行。奇妙的是,盡管多數(shù)人明白自己只是通過偽裝來保護自己的思想,但長此以往,這種偽裝表演卻為人們帶來了滿足感和受虐快感。人們在高墻四壁的現(xiàn)實中左右逢源,雖然不厭其煩,卻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完美演出中獲得成就感。他們有時內(nèi)心憤怒,但仍然能夠向?qū)κ謹D出笑臉,并在事后從心靈深處感慨并贊美自己能屈能伸能的生存能力。他們有時嘲笑與貶低自己,內(nèi)心卻獲得了自信心與生存動力:自己擁有隱藏自尊的聰明,而讓那些高傲的人去承擔現(xiàn)實的“羞辱和精神痛苦”吧。
      
      于是,人們像需要空氣和水一樣,需要表演行為來刺激他們的生存本能,需要這種窘迫環(huán)境下催生出來的斗志來抵抗自己對“虛空的恐懼”。正如時代大大開發(fā)了中國人的智力:全世界再沒有哪個國家像當下的中國這樣,擁有一套極端封閉的語言表述系統(tǒng)(官方話語、公文寫作等),卻也同時存在一套擁有無數(shù)隱喻的民間及網(wǎng)絡(luò)語言論述模式。誰抖機靈能抖得過中國人?文化學者感嘆如今的中文寫作“太貧嘴”;但事實上,不是人們選擇了這樣的寫作和口語模式,而是社會將這種模式強加在了人們身上。人們被選擇參與這個游戲,而慢慢地,竟對這種游戲上了癮。
      
      雖然知識分子被認為應(yīng)該有更強的認知力和理性,來對違反人性的思想奴役做出正確的判斷與反應(yīng),可他們的表現(xiàn)讓局外人訝異與失望。許多波蘭文學家比普通人更快的學會了強權(quán)者語言,并成功的成為擁有崇高社會威望的“既得利益者”隊伍中的一員。而和普通民眾一樣,他們并不為自己的投機和狡黠感到自責。而那些擁有純粹文學抱負的天才們,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理想(包括作品能夠順利出版,能夠獲得更大范圍的認可與喜愛等十分現(xiàn)實的部分),他們表現(xiàn)得像一個苦行僧:為了理想而在現(xiàn)實中妥協(xié),身上散發(fā)著受難者純潔的光輝。而一旦社會主義政府給予了他們足夠的群眾認可度,他們的文學虛榮心便使之不愿再失去正在享受的榮光。在制度性依賴方面,沒有人能夠置身之外。每一個自愿臣服思想奴役的人,總能為自己和別人找到理由。人們心甘情愿的遠離自由,生活在由自己的行為所造成的恐懼當中,并告訴自己:歷史法則要求我這樣做,我選擇了正確的時代方向。
      
      相比之下,米沃什是一個另類。他在社會主義體制中獲得了一份體面而安穩(wěn)的工作,卻最終選擇了自愿離開自己的祖國。他那些留在波蘭人民共和國的同仁們,不僅在與專制的共存中獲得了文學成就與社會地位,也通過高超的心理戰(zhàn)術(shù)讓自己免于痛苦。而出走的米沃什余生都在遭受痛苦。但是,“目睹事實的眼睛不該閉上,觸摸過筆的手不該忘記手中握著的筆”。人應(yīng)該有勇氣和能力戰(zhàn)勝無意義的生活表象,那些終極價值不在權(quán)力的手里。人們懷著無邊的絕望選擇了遠離自由,卻忘了歷史法則從來不會將人塑造成永遠的奴隸。我們走在歧路上。
  •     或者無奈也好,真實也罷。
      寫作,之于這個時代,都一定會有他的背景,無論是以怎樣一種方式去表達。
      這一切都是一種執(zhí)著,沒有好與壞。
      我們到底是為體制寫作?為國家寫作?為國家所要求的人們大眾寫作?還是為個人寫作?為自己寫作?為金錢寫作?
      在奧茲的《詠嘆生死》一書有過一段作為作家的思考,我有時也會帶著這些問題去反省反思,是這樣的嗎?
      如果不是這樣的?是怎樣的呢?(或會是怎樣的呢?)
      對于集體的同一體制化,我更傾向于個人的特殊獨立化,當然這有一個度,你不能“越度”,不然就變成了怪物了(只能用怪物形容)。
      我們都是吃了藥的人,但我們永遠不知道自己吃了藥,對,你吃了藥,不要懷疑了,不要東張西望,我們都一樣!
      真的,都一樣!
      讓我們的大腦一齊爆炸吧!
  •       一不留神又是一本好書,看樣子這個月收獲太豐富了。此書可以與《忍不住的“關(guān)懷”》相對應(yīng)來看。不過想想此書寫成于上世紀五十年代,真是頗為作者的洞察力吃驚了。
        書名所指頭腦,是指歐洲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知識份子。書中所闡述的是二戰(zhàn)后東歐知識份子們?nèi)绾我徊讲奖惶K維埃們所控制(指思想方面)。從而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當然也包括普通人。人們漸漸變成統(tǒng)一思想的集團了,獨立的思想與個性被禁錮了,消失了。知識份子們要么自殺,要么進入體制。或者選擇與作者一樣流亡。
        作者除了闡述了理論外,還舉出了四個作家的例子(加上自己是五個了,只是自己沒有直接寫)??吹谜孀屓擞|目,特別是其中一部《石頭世界》(作者自殺)我還看過。而我們顯然也經(jīng)歷過相同的事件,那就更讓人感觸了。其實這件事在所有集權(quán)世界中都在上演著。
        不過如果僅僅這樣我也不會這樣有想法。因為我突然想到當今社會,也許政治上的壓迫已經(jīng)大量減少了??墒橇硪环N“壓迫”卻越發(fā)沉重了,那就是物質(zhì)至上與成功學。當今的人們與知識份了也許不需要為自由付出生命的代價,可是卻因為金錢與物質(zhì)而同樣喪失了個性與思想。
        我試舉兩個人物。索爾仁尼琴與李敖。兩人都曾在集權(quán)政治的壓迫下堅持寫作,宣揚自由個性獨立。而且都取得了世人的尊敬。我非常欣賞兩個人的作品。但在壓迫消失后兩者則選擇不同的道路。索爾仁尼琴依舊堅持著自我的思想與個性,沒有與當今社會合流,他晚年贊頌普京也是其思想的自然發(fā)展,并不是附合主流。而李敖,給我感覺已經(jīng)成為了娛樂明星,甚至還與?。影l(fā)生八卦沖突。當然從個人角度,我可以理解他的做法,他也只是人,而且他享受的自由的生活方式正是他自己努力爭取的??墒菑膫鬟_給旁人的信息來看,原來成功除了韓寒小沈陽外還可以這樣。努力學習研究個十幾年,成為大師和公共知識份子后便可以與漂亮的女明星們打情罵俏了。這實在讓我無法與他的早期作品相聯(lián)系。這是中國的特色呢?還是其思想與個性具有局限性。也許一個出色的團長卻是一個拙劣的軍長。
        對抗強大的壓力固然困難,可是對抗起功名利祿起來可難上加難。保持獨立的個性與思想在集權(quán)社會比在當今社會更難。
        這就是我所想到的。這也就是這本書在當今的新的意義。
        
  •     《被禁錮的頭腦》是一本妥協(xié)之書。這種妥協(xié)不單單是切斯瓦夫?米沃什在書寫這些文字時,有意識對書中那些熟悉的作家進行了修飾與遮掩,更多的是因為他的書完成時身處的尷尬語境。這本書最早出版于1953年,由巴黎最富盛名的伽利瑪出版社出版。這樣的寫作是一種妥協(xié),因為從1951年米沃什在巴黎避難開始,也就意味著他完全與家鄉(xiāng)斷絕了關(guān)系,此后他的寫作變得岌岌可危。在巴黎用波蘭語寫作,這種生存境況艱巨性可想而知,他后來回憶到那段生活,比喻成“窮得像教堂里的倉鼠”。多虧加繆的推薦,加上米沃什當時獲得了歐洲文學獎,才得以在伽利瑪出版社出版他的作品。但是《被禁錮的頭腦》的出版之路并不順利,米沃什回憶說,這本書根本就沒有上過書店的書架,他懷疑是負責圖書發(fā)行的人由于政治原因聯(lián)合抵制了這本書。也許最重要的是這樣的一個事實,在當時的巴黎,歐洲的中心,沒人關(guān)心另外一個歐洲的存在,也沒人在意在這個異鄉(xiāng)人身上發(fā)生過什么。
      在本書的序言中,米沃什這樣介紹:“我寫這本書,目的在引導讀者走入波蘭、捷克、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世界去。這個世界對我非常熟悉,但對讀者可能非常陌生,甚至匪夷所思。我想報道和解釋的是:人民民主國家中人民的思想改變過程。”我們首先應(yīng)該明白,在當時的歐洲文化版圖上,第二個歐洲意味著什么。在這方面米沃什和昆德拉有著幾乎相同的經(jīng)驗,他們一個來自波蘭,一個來自捷克,先后都在巴黎避難,但是他們之間還有一個相同之處,就是不得不向那些巴黎的朋友解釋他們自己國家的歷史與遙遠的俄羅斯沒有關(guān)系。很尷尬的是,周圍的人都是以共產(chǎn)主義化作為衡量他們國家的標準,很少用地理概念的歸屬地來判定他們的家鄉(xiāng)。事實也是如此,這些國家從來都不是它們命運和邊界的主人,昆德拉就此寫道:“它們絕少是主體,幾乎總是歷史的客體。它們的整體性是非意向性的。它們互相臨近,既非出于意愿,也非出于好感,也非出于語言上的相近,而是由于相似的經(jīng)歷,由于不同的時代將他們匯集在一起,形成不同的形狀,有著變動的、從來都沒有確定下來的邊界的共同的歷史處境。”(《帷幕》)這就是另一個歐洲的奇特命運。
      《被禁錮的頭腦》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很好地詮釋出了他們復雜的命運之路。1911年,米沃什出生于立陶宛——米沃什親切地稱之為“詩與謎的國家”——距離維爾諾不遠的一個貴族家庭。他在這塊土地上度過了動蕩不安的童年,在維爾諾讀書,接受的大學教育。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歷史鐫刻在每一塊石頭上”,遍布巴洛克式的建筑,擁有許多教堂,被猶太人稱為“北方的耶路撒冷”。米沃什回憶到他的童年說能在這樣一座擁有歷史的城市中接受教育是一種莫大的福氣:“在這樣一個世界長大的詩人,應(yīng)該是一名透過冥思來探求現(xiàn)實的人。古老的秩序?qū)λ詰?yīng)該是熟悉的:教堂的鐘聲遠離他人的壓力與永不厭倦的需求、修道院密室的寧靜。擺在書桌上的書,必定是在探討事物最難解的特征——也就是說:存在??墒峭蝗恢g,一切都被摧毀了。被那已經(jīng)具有嗜血之神特性的歷史的兇狂作為所摧毀。”
      歷史改寫了詩人的足跡。1941年至1944年之間,立陶宛被納粹占據(jù),之后又被蘇聯(lián)吞噬,直到1991年才重新獲得獨立。這段歷史夾雜著陰謀與背叛,廢墟與希望,殺戮與集中營,流放與妥協(xié),才得以重見天日?!侗唤d的頭腦》正是一份可貴的記憶之書,當我們只知道奧斯維辛,選擇性遺忘卡廷慘案時;當我們忙于對蘇聯(lián)的斯大林主義大唱贊歌,忽略他們對東歐的蠻橫入侵時;當我們忙于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陣營區(qū)分敵我之時——正如當時的薩特回應(yīng)加繆:“是的,加繆,我和你一樣,覺得這些集中營是不可接受的;但是,資產(chǎn)階級報紙利用集中營大肆宣傳,這同樣也是不可接受的”。阿隆對薩特的說法進行了駁斥:“一條界線將知識分子一分為二,一些知識分子只承認集中營的存在,而另一些知識分子則譴責集中營的存在。正是這兩種態(tài)度,區(qū)分了知識分子的兩大陣營”。
      米沃什的這本書完成了某種存在者忠實記錄。他選取了幾位代表性的人物,他們或是永遠掙扎在道德邊緣小說家,或是徹底虛無主義的詩人,或是變身為一個徹底的斯大林主義者,或是放浪形骸的視一切為虛妄的行吟詩人。通過他們各自不同的經(jīng)歷與命運,我們能看到斯大林為首的蘇聯(lián)如何改造一個國家,如何用所謂的辯證法和共產(chǎn)主義改造人們的思想。這是當時東歐大部分小國的集體命運,而且這種命運的恐怖具有一種致命的傳染性。哈維爾就曾在他的文章中說,可以把東歐國家的命運看作是西歐的記事本,可以幫助后者揭示他潛在的趨勢。
      米沃什在《被禁錮的頭腦》中說到,就像我們?nèi)粘5恼J識一樣,詩歌可以定義為突破社會常規(guī)的個人氣質(zhì)表現(xiàn)。而在東歐,在斯大林主義的統(tǒng)治的國度下,新信仰的詩歌則定義為通過貶損個人氣質(zhì)來變現(xiàn)社會常規(guī)。他最終發(fā)現(xiàn)無法服從這種信仰所帶來的任何轉(zhuǎn)變。也許他可以很好的生活,暫時擁有自由,但每天都擔心重新失去自由。這種恐懼是一種最好的提醒,提醒他不能再做“東方暴政的同謀犯”。雖然他有著一份不錯的外交官的工作,但最終還是選擇放棄一切,選擇流亡生涯。他在后來獲得諾貝爾獎的致獎詞中說,當今詩人之所以會流亡,起因于一種發(fā)現(xiàn):誰掌握了權(quán)力,誰就可以控制語言——不單是靠檢查制度的恐嚇,同時還靠改變文字的內(nèi)涵。所以唯一能夠忠實于自己的記憶與詩歌的,只能是選擇帶著語言一起流亡。這是那些暴虐的統(tǒng)治者唯一不能剝奪的東西,我們依靠忠實的記憶,樸實的語言,完成自我意識的書寫。這是他的歷史和記憶,是任何權(quán)力都不能攫取的,正如在他的詩歌《禮物》中所言:“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個并不使人難為情/在我身上沒有痛苦?!?br />   思郁
      2013-4-11書
      被禁錮的頭腦,【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著,烏蘭 易麗君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3月第一版,定價:35.00
      
  •     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米沃什其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國詩人。
      
       當然你可以把我的發(fā)現(xiàn)當作一種玩笑,但是我必須告訴你這是千真萬確的,而且我擁有一份長達289頁的文件(這個文件的英文版本是251頁)證明這一點。其實這份文件你也可以買到,這就是米沃什1951年書寫的1953年出版的《被禁錮的頭腦》。
      
       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剛才那么說是出于一種攀比名人的虛榮心理。與其這么說,不如說我在閱讀之中出現(xiàn)了不夠恰當?shù)幕糜X。
      
       書后附錄的《米沃什年表》明確說明:《被禁錮的頭腦》的文體類型是“文集(或思想體小說)”?!拔募蔽夷芾斫?,“小說”讓我疑惑,因為通篇看下來幾乎都是描述事實和發(fā)表議論,基本上沒有常見的小說形式。直到在第四章至第七章的每章結(jié)尾看到“題解”,疑惑之霧才稍有稀釋:“阿爾法的原型……貝塔的原型……伽瑪?shù)脑汀鳡査脑汀边@就說明米沃什敘述的人物是有真實依據(jù)的,但是又都具有一定的虛構(gòu)成分。由于人物原型缺乏足夠的資料,所以我們無法分辨其中真實與虛構(gòu)的實際比例。但是通過閱讀,我傾向于真實記錄,或者極端一點地說,這些人物根本沒有任何虛構(gòu)。米沃什或者評論家之所以說它是小說,要么是遮人耳目,要么是為了保護身在波蘭的當事人。在“小說”前加限制詞“思想體”可能更重要,就是說,這些并非小說,而是思想筆記。這就有點兒昆德拉“思想小說”的意思了,不過昆德拉更偏重于小說本身。我個人覺得,米沃什書寫的不只是思想筆記,還是歷史筆記和文學筆記。
      
       知識人的眾生相
      
       米沃什的昔日摯友阿爾法是散文作家。像他這樣的作家距離我們比較遙遠,因為天主教的道德觀和儒家化的、辯證法化的道德觀是多么不同,而且它們對左派右派的劃分也是如此。有時我真想摘下它們的帽子,看看它們的腦袋上到底有沒有頭發(fā)。我不是好奇,而是不想被它們的言論迷惑。阿爾法反對納粹屠殺猶太人。但是某些人“雖然也在大聲譴責這種獸行”,但“在私下里卻認為那些做法并非完全沒有理由”。一眼就能識別的是非遭遇過多少這種“私下里”的偏移?不少人認為希特勒的恐懼之后不會再有類似的恐懼,但是并非如此。新的,曾經(jīng)顯示端倪的恐懼在合適的時機正在逐漸盛大。你不禁懷疑:歷史到底是有規(guī)則的還是沒有規(guī)則的?我回答不上來。有這樣一句詩或許可以替你消愁解悶:否極泰來是安慰劑。
      
       青年詩人貝塔面對這樣的選擇:他們一方面希望存在文學,一方面制造緊張氣氛。而后者成功地促使前者變成虛浮的云朵。表面的統(tǒng)一讓位給實際的矛盾,并且由真正的勝利者說的算。這當然從風格的易懂就可以開啟了,隨后就是加重讀者的權(quán)力。而冒充作家的伽瑪則把自己的卑鄙當作是一種忠誠,他對待淪落為奴隸的父母和妹妹是殘忍還是冷漠誰又知道呢。而他表面文雅內(nèi)心冷酷的虛偽風格可能更受推崇吧。詩人戴爾塔的牧歌和機關(guān)槍是很難想象的。不過從是否喜歡熱鬧的人群、喜歡更多的讀者和暢銷、喜歡歡呼就可以分辨誰是我們需要的詩人了。我一方面為這些人的投機而憂慮,轉(zhuǎn)而又因為黑暗的強大而把這些投機者視為短暫的援軍。其實讓我真正佩服戴爾塔的是他在集中營里寫“色情詩”的行為,而不是詩句本身。
      
       關(guān)于華沙起義中的倫敦、華沙和莫斯科,書中都有描述和評論。相關(guān)的歷史檔案已經(jīng)解密,相關(guān)的電影也比較容易看到。米沃什的憤怒在情理之中。而阿爾法除憤怒之外,因為他主張的真誠還是別的什么而不怪那些袖手旁觀的人,讓我覺得非常不爽。他們不僅應(yīng)該被怪罪而且應(yīng)該聲討。在人命面前戰(zhàn)后權(quán)力歸屬又有什么意義。當然這是我的書生之見。
      
       命運就在兩面夾攻之中。瓦依達導演的電影《卡廷森林》開頭,東部的人往西部跑,西部的人往東部跑。他們在一座橋上悲慘地相遇。什么地方是安全的?為什么波蘭人擁有這種命運?只有服從新秩序才能幸存或茍活。阿爾法把過渡時期的特點寫出來了,但是新秩序的制訂者明白他心中的陳舊因素,只是現(xiàn)在需要他。米沃什在書中說過,他們不喜歡文學,只是想利用文學。如果沒有利用價值,文學的結(jié)局也就可想而知。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主張還沒有正式化。一旦正式化,阿爾法的新舊就成了兩面性,除了大踏步妥協(xié)還能怎么樣呢?我常常代替書中的人物反省和自問:我活該這么倒霉因為是自作自受,不管是無知還是被迫,我都曾經(jīng)參與制造頭頂?shù)慕饘偈^。還有就是,妥協(xié)到什么程度才是一種可以被包容的道德?我想不明白出國前的米沃什和出國后的米沃什究竟會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第三章《凱特曼———偽裝》實際上為所有的“凱特曼”提供了所有的角色。第一章的“穆爾提—丙”藥丸讓我想起阿狄森兜售過的預(yù)防地震的藥片。人們雖然對它的荒唐難以置信,但卻似乎只能置身其中。這就不難理解一個敏感而負責的編輯將詩中的唯物論改成唯理論的修養(yǎng)是怎么形成的。因為精通詩藝的詩人幾乎都明白,使用詞表達的時代與使用句子表達的時代是不同的。其進步性也存在相當?shù)牟町悾驗樵谡Z言單元中,句子不僅比詞的承載量大,而且更為精確。悲哀就在這里,而且如果采取更為積極的態(tài)度來說,詩人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空間也在這里。為什么呢?因為直接描述已經(jīng)超越想象力抵達荒謬的存在。這意味著,一方面注定直接描述的當代之不可能;一方面證明只有想象力才可以與更具想象力的現(xiàn)實對抗。
      
       經(jīng)驗?zāi)芊褶D(zhuǎn)化為詩?
      
       書中多次談到在信仰被壓抑的境況之下藝術(shù)往往扮演信仰的臨時替身。雖然聰明人知道這是暫時景況,而不明就里的人卻信以為真。藝術(shù)工作只是在形式方面,雖然它與其他事物具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米沃什的意義在于他的切身體驗(本書有大量的顯示,雖然有的是通過觀察他人的方式)與他的詩(本書之外的)之間形成的相互轉(zhuǎn)化相互促進的關(guān)系。我認為他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經(jīng)驗。因為現(xiàn)在不少同行,并沒有把自己的經(jīng)驗全部或者部分略微真實的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詩。這就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或者介入現(xiàn)實的主張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灾帯5潜仨氉⒁馑膯栴}是有針對性的。這是千萬不能忽略的。它與形式的永恒法則并不相同。雖然詩人米沃什和外交官米沃什是同一個人,但在書中,我們有時卻看到這兩種角色的轉(zhuǎn)換,所以我們必須清楚我們是在哪一個層面上進行交談。在西班牙,新信仰是和天主教徒合作的,而在其他地方則可能把對方視為敵人。問題不是出在明顯暴露的利益或者合作基礎(chǔ),而是為這樣兩個完全不同的事實而發(fā)明的理論居然是一樣的。只是運用不同。前者可以視為特色,即特殊性;后者可以作為反對帝國主義的重要主張,即倡導民族性。因為這些理論的存在目的就是為了解釋行為的合理性。正如對待舊王朝遺留的舊建筑,剛開始的時候,應(yīng)用建筑里面的空間為市民服務(wù),而必須改變建筑立面;現(xiàn)在則是不管里面是什么式樣的建筑空間,建筑立面都必須呈現(xiàn)舞臺布景一樣的歐洲符號或者東方符號。
      
       對抗的美學原則是有限的。在一個相對健康或者松弛的環(huán)境中,這些美學原則就會因為缺乏政治意圖而易于理解。而現(xiàn)在就比較麻煩,正如傳統(tǒng)的波蘭作品厭惡自己的鄰居,而在我們這里恰恰相反,雖然警惕大國沙文主義,但是并非因為民族主義,而是對文學才能的真正服膺。波蘭人卻不是這樣,他們更樂意相信自己。無獨有偶,托爾斯泰對莎士比亞有所批評,而且批評的基本框架與波蘭人非常相似。但是我們不要相信任何表面的相似,比如現(xiàn)代化,取消個人空間而營造平臺,在西邊是出于節(jié)省空間的需要,在東邊則是以節(jié)省空間的名義而取消個人隱私。
      
       第八章談到“庸俗知識化”的問題,即一切都必須是清楚的。如果此類主張大行其道,那么在美學方面,詩歌的復雜與晦澀必然面臨被消滅的格局。其實這種庸俗知識化在不少知識分子之中仍然奇怪地存在著,他們甚至把“清楚”當規(guī)范,約束或者批評那些看起來模糊實則近于精確的藝術(shù)家。但是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良性改變,只不過蠢人感謝盛飯的勺子,聰明人感謝大勢所趨。而真正清醒的人,如米沃什,則深刻地理解控制是什么意思,理解不支持華沙起義的人不是不知情,不是愚蠢,而是知道一旦松弛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結(jié)果。正如我知道他們知道牛頓是一個整體,但是他們卻一邊嘲笑牛頓的信仰,一邊教授牛頓的經(jīng)典物理,而且在需要的時候把牛頓分成兩個部分。他們根本不會考慮牛頓兩個撕開的側(cè)面都在流血,當然更不會考慮把加里寧格勒恢復為柯尼斯堡,雖然那里是康德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
      
       而對于當時的米沃什和聶魯達的大眾選擇,我的意見則是:不能將“把它們放在詩里表達”視為唯一的必須的行為,因為我個人實實在在地覺得文學其實可以更加傲慢。
      
       □ 桑克(詩人,哈爾濱)
      
      
      
      
      
  •     最快收到,從卓越網(wǎng)上,一看不能放下,猶如當年讀《一九八四》、《哈維爾文集》、《動物莊園》等等,醍醐灌頂,解恨解饞,痛苦不已!自己更是在體制的此山中,每每對照,毫厘不爽,這就是經(jīng)典的精神,結(jié)構(gòu)生活的力量,讓你無處可逃,赤裸裸地呈現(xiàn)。記得有一句話說,如果文學(電影或歌曲等等藝術(shù)形式)把生活表現(xiàn)的太真實,太現(xiàn)實,人們無法面對,要去自殺。這本書就是這樣,對于這個國家的人來說,對于一部分人來說,太直接了,讓我們在新政后就讀到這么一本書,“情何以堪”???自己是體制而且是最正統(tǒng)體制的末端,雖然難以企及上峰,更無法揣摩圣意,但也最現(xiàn)實和基層地看到制度的運作和架構(gòu)。猶記上學時,指點江山,和同學們爭論,“這個國家會好嗎?”,有一個同學認為,“現(xiàn)在的事情都是撐著走”,這一撐又是十多年了,自己為了生活,安于現(xiàn)狀,但精神不安,總覺的“撐著走”難受,不是長久之計。另有人說是“百足之蟲,僵而不死”(紅樓夢),其實都明白,就如皇帝新裝,就差一個小孩和時間地點出現(xiàn)了,風起云涌,此起彼伏,有如烈火在地下運行,一旦噴突,將燒盡地面一起,連著我的野草(魯迅),自己看書高興,內(nèi)心悲傷。
      自己“心灰意冷,或正忍受著痛苦,或覺得在任何別的地方都找不到希望”“在繁忙的日常生活表面下,仍然會意識到必須做出的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選擇,也就是說,人或者不免一死,要么是肉體的死亡,要么是精神的死亡,或者通過服用”穆爾提-丙“藥丸,以那種由上方早已規(guī)定的唯一模式重生?!比藗兛吹降氖且恍┏嗦懵愕纳嫘袨椋撼浴⒑?、賺錢、做愛、生小孩,而看不到任何理想前途,感到人生缺乏意義)(米沃什)
  •     永遠不可能在意識形態(tài)禁錮的灰燼中找到鉆石
      
       朵 漁
      
       波蘭著名詩人、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切斯瓦夫·米沃什《被禁錮的頭腦》中文版近日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這本寫于1950年代初的非虛構(gòu)作品試圖說明“二戰(zhàn)”后的中東歐知識分子群體如何掙扎于斯大林主義的思想禁錮。書籍出版之后,雖然為米沃什帶來了國際聲譽,但在當時的波蘭卻被列為禁書,就連米沃什的名字也成為敏感詞。但是廣泛的地下流傳,使得此書的智慧光芒得以一直傳續(xù)。今日的正點版特推出詩人、青年學者朵漁為該書撰寫的書評,讀者或可從中一窺其精神魅力。
      
      米沃什脫離波蘭出走法國
      
       1945年4月30日,蘇軍攻占了柏林,結(jié)束了在歐洲戰(zhàn)場的最后一役。戰(zhàn)爭勝利了,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和流浪之苦的波蘭人回到了家中,然而米沃什卻發(fā)現(xiàn),整個國家沒有一絲勝利的喜悅,相反卻被一種憎恨的情緒攫住。得到土地的農(nóng)民,恨;入了黨的工人和公務(wù)人員,恨;名義上參政的社會黨人,恨;努力發(fā)表了手稿的作家,恨。為什么?因為這不是他們自己的政府,而是背靠一支外國軍隊才得以存在的政府?!盀檎兔褡宓幕槎Y所準備的婚床裝飾著民族的象征和旗幟,但從床下卻伸出了內(nèi)務(wù)人民委員部人員的皮靴?!?br />    戰(zhàn)后,米沃什離開大學城克拉科夫,去華沙找一個剛剛得勢的大學同學。米沃什認為,從蘇聯(lián)自身利益的角度來看,他在戰(zhàn)時的所作所為無疑是犯了某些罪孽的,他曾寫過反對斯大林主義的公開信,這使他差不多處于親西方的持不同政見者的位置上。他要見的這位老熟人叫耶日·普特拉門特,詩人、作家,年輕時是左翼憤青,“二戰(zhàn)”期間在蘇聯(lián)參加了波蘭第一軍團。戰(zhàn)后,曾任波蘭議會議員﹑駐瑞士和法國大使﹑作協(xié)總書記等職。兩人的會面還算友好,“像兩條表情僵硬但彬彬有禮的狗。我們都小心著不要露出尖牙利齒”。米沃什是在納粹占領(lǐng)期間留在波蘭的知識分子,普特拉門特則是從東方返回的知識分子,雙方的分野顯而易見。他們回憶了大學時期的同窗之誼,這有助于消除一些彼此的分歧。
       在普特拉門特的幫助下,米沃什被任命為駐美使館的文化專員,常駐美國。他在美國寫了很多小詩,它們一字一句似乎都在有意背離著官方的教條。然而無論如何背離,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由的界限。這樣在美國度過五年后,米沃什被任命為波蘭駐法國大使,再次來到他曾留學過的巴黎。
       1951年初,米沃什的生活里發(fā)生了一場巨變。在自我“道德責任”的驅(qū)迫下,他決定與自己的母國波蘭斷交,向法國申請政治避難。米沃什的出走與昆德拉和布羅茨基等人不同,他既沒有在自己的國家闖禍,也沒有受到來自體制的壓迫和審查,事實上他當時的境況還算優(yōu)裕:享有外交官的特權(quán),收入豐厚,還有繼續(xù)寫詩的自由。他甚至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周旋于官場之間,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格分裂狀態(tài)。他本可以在華沙繼續(xù)過一種愜意的生活,翻譯點莎士比亞的著作,去大學里做做教授,閑暇時聽聽巴赫,讀讀斯威夫特和福樓拜。“但是,我讓我的朋友們失望了,”米沃什說,“我覺得自己潛意識里的動機,可以追溯到遙遠過去的某件事。”他說的“某件事”,是指發(fā)生在1949年夏天的一幕,使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延續(xù)自己的生活。某日凌晨,他剛從一個聚會上出來,突然看到幾輛滿載犯人的吉普車疾駛而過,士兵們身穿兩層軍大衣,犯人們則在晨風中凍得直哆嗦。他突然意識到,在政治口號的掩飾下,一道新的冷漠之墻正在樹立起來,人成了向某個龐然大物獻祭的羔羊。“那時我就明白了我是誰的幫兇”,米沃什終于深悟自己的使命所在?!耙粋€劊子手殺人,這畢竟是正常的;而一個詩人用詩歌來伴唱時,我們認為神圣不可侵犯的整個價值體系就突然崩潰了。再也沒有什么是可靠的了。一切都變成了問題,可疑,成為分析和懷疑的對象?!保ɡサ吕Z)而沖破羅網(wǎng),又意味著新的困境,意味著自我消失。為了真實地反映自身所處的嚴重危機,也為了使自己的精神困境能有所價值,他決定將這一切寫出來,他希望以此寫出斯大林主義在他的祖國統(tǒng)治的真相——這就是《被禁錮的頭腦》一書的由來。
      
      神奇的意識形態(tài)致幻劑
      
       米沃什首先分析了戰(zhàn)后波蘭社會的精神狀況和道德危機。當蘇聯(lián)軍隊像“壓路機”一樣橫掃過波蘭全境之后,波蘭也從一個傳統(tǒng)、自洽的天主教國家被拖進整個東方陣營里。人們在精神上普遍失去了依憑,變得空虛、焦灼、無意義。普通的市民將生活的希望寄托在純物質(zhì)的領(lǐng)域,而知識分子們則擔心自己原來的工作無效,擔心跟不上時代的腳步。米沃什借用一種叫“穆爾提—丙”的藥丸(它來自波蘭作家維特凱維奇發(fā)表于1932年的小說《永不滿足》),來揭示新政權(quán)帶給人們的迷惑性。“穆爾提—丙”藥丸有一種神奇的功效:吃了這種藥丸的人們會完全變成另外一種人,從一種焦灼、分裂、懷疑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重新變得安詳和快樂。人們之所以熱衷于吞服這種意識形態(tài)致幻劑性質(zhì)的藥丸,完全是新政權(quán)所帶來的壓力所致:一切都被一個制度、一類聲音、一種思想所取代,出版社的看門人和電梯操作員與作家們讀的書是一樣的。如果一個哲學家的著作中沒有領(lǐng)袖人物的語錄予以加持,那么他就是一個蠢貨;而詩人們再也寫不出像里爾克那樣內(nèi)省的詩了,并非完全屈服于出版審查制度,而是當所有人都說A時,如果只有你一個人說B,你離主動吞服“穆爾提—丙”藥丸的日子就不遠了。很少有人能夠強大到與整個新制度作對,況且其中還有“成功學”的誘惑——一個尚處于痛苦徘徊中的作家,在他吞下藥丸的瞬間,也許會有短時的崩潰感,因為畢竟這一切意味著與過去的自己訣別,但過去的一切已漆黑一片,沒有任何希望之光。改變的代價只需在寫作中做點小小的讓步,比如清算一下自己的歷史,展示一下資本主義的邪惡等等。他很快就會適應(yīng)的,因為他的很多朋友和同行都已經(jīng)歷過了。
       在本書的第三章,米沃什又引進了一個新的隱喻:“凱特曼”。簡單說,“凱特曼”就是一種偽裝。米沃什發(fā)現(xiàn),在極權(quán)控制下的現(xiàn)實生活里,人們個個都成了演員,而且每個人都清楚大家都是在逢場作戲?!霸谌伺c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中,你很難辨別他們是不是在演戲,或者在什么地方演戲。因為,人們不是在劇院的舞臺上演戲,而是在大街上、辦公室、工廠、會議廳,或他們的起居室里演戲?!毖輵虻娜藗兛偸腔畹脩?zhàn)戰(zhàn)兢兢、謹小慎微,因為每個微笑、眼神表演不到位,都可能招致懷疑,給自己帶來危險。米沃什總結(jié)了幾種類型的“凱特曼”:“民族凱特曼”,表面上對俄羅斯的一切大唱贊歌,暗中卻充滿鄙視;“革命純潔性凱特曼”,表面上對革命擁有“圣火般的信仰”,內(nèi)心卻對革命及其后果充滿仇視;“美學凱特曼”,一個擁有良好品位、坐擁各類經(jīng)典收藏的人,只有當他在家里獨對四壁時,他才能欣賞這些。一旦他走出房門,他就必須拋棄自己的審美趣味,與一切時代的惡趣味同流合污?!奥殬I(yè)凱特曼”,承認現(xiàn)實的嚴酷性,又不甘于無所作為地浪費一生,于是選擇在一些安全的領(lǐng)域做一些安全的工作。比如做一個翻譯家,翻譯普希金總不會有錯吧,畢竟普希金是偉大的詩人,還能為自己帶來鈔票;“懷疑論者凱特曼”,表面上對強權(quán)百依百順,同時又在冷靜地觀察事態(tài)的發(fā)展,一種典型的犬儒主義心態(tài);“形而上學凱特曼”,就是將自己原有的宗教信仰懸置,用極權(quán)主義所提供的新信仰來代替。最后是“倫理凱特曼”,其核心就是培養(yǎng)一種與新信仰相一致的“新人”,“新人”一般都戴著清教徒式的道德枷鎖,要自覺將整體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工作要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并嚴格限制自己的私生活,同時還要積極向當局匯報身邊同行的所有想法和表現(xiàn)。
       在米沃什看來,實踐“凱特曼”的人中,既有作為大眾現(xiàn)象的習以為常的“偽裝”和“演戲”,也有精英們的與當局進行巧妙周旋的游戲。這種游戲的危險性在于,你很難分清游戲的底線在哪里。一旦底線模糊,很容易墮入徹底的犬儒主義和虛無主義的深淵。實踐“凱特曼”就是一種撒謊,撒謊成性的人會將“凱特曼”作為一種善行對待,因為“人能從中學會去愛在他周圍豎立的圍墻”,一旦墻不存在了,自由的對立面“束縛”被解除了,自由會變得很虛無,所謂“不能承受之輕”。人如何擺脫對“凱特曼”的幻覺和依賴?米沃什說,人若想在一種沒有反抗的情況下生活,就必須為自己制造一種“內(nèi)心的反抗”,“挑戰(zhàn)命運,也許就是他的信仰”。
      
      “波蘭全體作家的監(jiān)工”
      
       米沃什在寫了頗具理論性的三個章節(jié)后,又插入了幾個特寫,分別描述了幾位頗富才華、但又在不同的歷史背景和人生際遇下投身極權(quán)政府的波蘭作家、詩人,這其中既有他兒時的友人、文學同道,也有風云一時的官員、作家、知識分子。這也是全書的華彩部分。
       在《伽瑪,歷史的奴隸》一文中,化名為伽瑪?shù)?,就是上文所提到的詩人、小說家耶日·普特拉門特。伽瑪來自鄉(xiāng)下,父親是個退休的波蘭軍官,母親是俄國人,因此他在雙語的環(huán)境中長大。他繼承了母親的信仰,是個東正教徒,而不像他的多數(shù)伙伴們一樣信奉天主教。在米沃什的印象里,伽瑪是個“長相不雅、滿臉通紅,說話粗魯,性情暴躁”的男孩。他們常在擁擠的大學自助食堂里討論詩歌及其榮耀。伽瑪起初是個極端的民族主義者,后來又成為斯大林主義者,參加左翼青年運動。在戰(zhàn)前,共產(chǎn)黨組織在波蘭是非法的,伽瑪因此曾被薩納奇亞政府審訊。
       “二戰(zhàn)”爆發(fā)前的幾年間,伽瑪以文學研究為生。他結(jié)了婚,夫人為他生了一個女兒,生活上天天為錢發(fā)愁。戰(zhàn)爭期間,伽瑪響應(yīng)戰(zhàn)時動員,參加了軍隊,但只呆了很短的時間,因為波蘭軍隊很快便潰敗了。伽瑪隨戰(zhàn)敗的人群遷到了蘇聯(lián)占領(lǐng)區(qū)利沃夫,在這里與親斯大林的作家相聚,并很快建立起自己的組織。他被看作“最可靠的人”之一,也許與他流利的俄語有關(guān)。希特勒對蘇聯(lián)開戰(zhàn)不久,利沃夫即告淪陷,在一片大恐慌中,迦瑪搭上了一列東去的火車,卻把妻子和女兒留在了后方。在大批被遣送往遠東的波蘭人中,也有迦瑪?shù)募胰?,他的父親就死于遣送途中,母親和妹妹則像奴隸一樣活了下來。在俄羅斯,大部分波蘭共產(chǎn)黨人是不被信任的,但迦瑪卻被列入了內(nèi)務(wù)人民委員部的良民冊中。伽瑪和一幫志同道合者組成了“愛國者聯(lián)盟”,在長期的躊躇與絕望的情緒中,他們沒有把賭注押在倫敦流亡政府所組建的波蘭軍隊上,他們堅信,波蘭的成功將取決于俄國人的支持。新的波蘭軍隊開始在蘇聯(lián)境內(nèi)組建,并作為親蘇的波蘭新政府的主要基礎(chǔ)和蘇聯(lián)紅軍一起進入波蘭?!霸谌倘柝撝?、寄人籬下和政治技巧的錘煉中熬過了多少年?。⊙合碌馁€注終于要有回報了!”1944年的夏天,迦瑪隨蘇聯(lián)紅軍和新的波蘭軍隊重新踏上了波蘭土地,這時的伽瑪已是佩帶少校軍銜的政治官員,并從俄羅斯帶回來一位新婦?!斑@就是對于那些知道如何正確思考的人的回報,他們懂得歷史的‘必然性’,決不會沉溺在愚蠢的多愁善感之中!”米沃什寫道。
       兩人再次相見的一幕,上文已經(jīng)提及。此時在波蘭國內(nèi),知識分子已被清晰地劃分為兩大陣營:所有在納粹占領(lǐng)期間留在波蘭的知識分子組成一方,從東方返回的知識分子為另一方。伽瑪作為從東方回來的官員,已經(jīng)成為一個無所不能的人物,他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作家們能否發(fā)表作品或者得到住房、收入和工作。他對老朋友還算不錯,在他的幫助下,他年輕時的詩人朋友格奧爾格被派駐法國作使館的文化隨員,米沃什被任命為駐美使館的文化隨員。在米沃什看來,伽瑪?shù)年P(guān)心并非完全出自對大學時代的美好回憶,而是試圖要改造他們這些人?!八冀K沒能從早年的罪感中徹底解脫出來;只有把我們這些非斯大林主義者改造過來,才有可能使他感到他過去的行為最后證明是合理的?!?br />    1949年,米沃什再次拜訪伽瑪時,他已是紅色波蘭駐巴黎的大使。后來他被調(diào)回國內(nèi),授予了一個高于大使級別的官職——他成了波蘭全體作家的政治監(jiān)工和良心管理員。他的職責是讓波蘭文學按照黨的路線發(fā)展。為了使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作家,伽瑪還不得不一本正經(jīng)地坐下來寫作。當然,他寫什么都會受到好評,但問題是,他再也寫不出什么好作品了?!霸谒恋拇筇追坷镉形鍙垥溃繌堊雷由隙加幸徊啃≌f的開頭。每天他都會絕望地嚎叫,因為他知道,他寫的一切都像石頭一樣死寂?!?br />    在《阿爾法,道德家》一文中,米沃什描述了一位叫做阿爾法的小說家的故事。阿爾法的原型,即波蘭小說家耶日·安杰耶夫斯基,早年抵抗過納粹,戰(zhàn)后繼續(xù)在波蘭共產(chǎn)黨內(nèi)工作,按照“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進行寫作,并大獲成功,一躍成為波蘭首席意識形態(tài)作家。此人曾是米沃什的一個密友,生性傲慢,著迷于在作品中設(shè)立概念化的道德沖突,卻對活生生的生活細節(jié)茫然無知。在納粹占領(lǐng)波蘭的那些年里,阿爾法作為一個道德權(quán)威的形象在文學圈中流傳,“出于難以說清的默認,他變成我們這個城市所有作家的一位領(lǐng)導”。米沃什對阿爾法那種脫離有血有肉的生活的做法充滿疑惑。正當這種疑惑達到頂點時,華沙起義爆發(fā)了。整整兩個月內(nèi),二十萬人戰(zhàn)死在街頭。當米沃什和阿爾法漫步在華沙戰(zhàn)后的廢墟上時,米沃什意識到,阿爾法正是那些應(yīng)該為眼前所發(fā)生的事情承擔責任的人之一。
       讓米沃什感到憤怒的是,阿爾法不僅沒有為那些依據(jù)他的良心概念而盲目犧牲的年輕人感到懺悔,相反,他卻積極投身于新政府的懷抱,開始構(gòu)思他的戰(zhàn)后新小說。新小說刻畫了一位在集中營里被關(guān)押多年精神卻未受損害的無所畏懼的老共產(chǎn)黨員,一如他戰(zhàn)前小說里的道德楷模牧師一樣,現(xiàn)在他刻畫的是一位新信仰的代表,一個強有力的和純粹的英雄角色?!八胍_到一種純粹的道德語調(diào),但是純粹所依據(jù)的誠摯必須是塵世的,深深根植于對于生活的經(jīng)驗和觀察了解?!彪m然小說寫得珠圓玉潤,邏輯上完美無缺,但米沃什認為,邏輯上的“完美無缺”并不足以保證對生活的正確理解和還原,邏輯上的完美甚至還會遮蔽活生生的人們及有血有肉的生活。一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廢墟的作家,怎么可能忽視廢墟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當時我覺得,要讓我把這一切都寫出來是不可能的,”米沃什說,“我覺得如果我要寫,除非讓我寫出事情的全部而不是部分真相,否則我不能去寫?!薄吧鐣髁x現(xiàn)實主義文學盡管很有用,但令人遺憾的是,只對黨有用?!泵孜质舱J為,這種文學只是對某種政策或理念的迎合,是對新政權(quán)的粉飾。任何試圖在新政權(quán)的野蠻、墮落和普遍的腐化中尋找普羅米修斯火種的人,都是政治惡棍。“在被意識形態(tài)所禁錮之仍然滾燙的灰燼中,不可能找到任何鉆石?!?br />   
      自我流放后米沃什遭受圍攻
      
       米沃什脫離母國、自我放逐的行為,曾遭受到來自波蘭知識界的圍攻,咒罵其背叛祖國、討好西方等等。尤其是《被禁錮的頭腦》一書的出版,更讓其成為眾矢之的。因為事實上來看,米沃什也屬于被戰(zhàn)后國家政權(quán)給予了特權(quán)地位的知識分子之一。所不同的是,他在西方呆久了,獲得了一個重新觀察祖國的視角,他看到了那些在集體主義的坩鍋里的人們所不可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當他如此反戈一擊時,不僅波蘭國內(nèi)的知識分子感到強烈的不滿,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干了一件不體面的事?!拔移茐牧嗣恳粋€人都接受的游戲規(guī)則,甚至可以說,我踐踏了某種神圣的東西,我是在褻瀆?!泵孜质苍谄渫砟昊貞涗浿姓f,“我沉思我的肖像,它浮現(xiàn)在別人的仇恨之歌中,浮現(xiàn)在別人的詩歌和散文中:一個幸運兒。事事順當?shù)哪欠N人。不可思議的狡詐。自我陶醉。愛錢。沒有一絲一毫的愛國情感。對祖國冷漠于心。賣國只賣個手提箱的價。衰弱無能。一個關(guān)心藝術(shù)而不關(guān)心人民的唯美派??墒召I的人。失算者(他寫了《被禁錮的頭腦》)。不道德的個人生活(他追逐利用女人)。蔑視他人。傲慢自大。等等?!彼麑Υ吮硎纠斫猓J為那些華沙同行們對他的口誅筆伐不僅僅表達了他們的恐懼,更是表達了他們對自己作家身份和尊嚴的自覺維護。
       《被禁錮的頭腦》一書出版后,米沃什即陷入了異常艱難的境地。由于實質(zhì)上避難者的命運同時也意味著一種失勢,隨之而來的便是他“被踢到一邊”的十年艱辛。遠離了自己的祖國和母語,使他與自己的讀者徹底斷絕了聯(lián)系,這也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痛苦”。在西方,他也感到左右不適。對左翼知識分子而言,他態(tài)度曖昧,尤其是對斯大林主義者充滿敵意;在巴黎,關(guān)于斯大林以及蘇聯(lián)集中營的罪行還沒有被揭露出來,左岸的知識分子們普遍相信社會主義制度的迅速勝利和斯大林的天才,像米沃什這樣的孤獨者的聲音只能屬于自毀長城的一種,“任何腦筋正常的人都不會如此行事”。對右翼,他又對資本主義西方感到深深的厭惡?!案乙?,沒有共同語言;跟左翼有一個全然的誤解,因為我的政治觀點比其他人都要超前。”米沃什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兩不靠的尷尬境地上。
       他自我流放的初衷,并非要與某個龐然大物作對,而是聽從自己道德良知的召喚,以及對自由寫作的渴望。他清楚地知道,在他的祖國,像他這樣出身于先鋒派小圈子的寫作者,其自由的邊界只會越來越小。而一個詩人如果沒有一個自治的精神領(lǐng)域,如果不能講真話,無異于自殺?!耙颜嬖捳f出來的誘惑,有如奇癢,變成一種別無它途的強迫性觀念。這就是詩人選擇內(nèi)部流亡或外部流亡的緣故?!绷魍鲆馕吨チ艘粋€穩(wěn)定的資源,他在生活上迅速陷入困頓,只好靠做一些小活計來維生,這使他一度“窮得像教堂里的老鼠”。這種狀況維持了十年之久,直到1960年,他從巴黎流亡到大西洋彼岸,才翻開了生命中新的一頁。
      
      
      切斯瓦夫·米沃什
      
       波蘭著名詩人,散文家,文學史家。1911年出生于波蘭第一共和國的立陶宛。“二戰(zhàn)”期間在華沙從事地下反法西斯活動?!岸?zhàn)”后在波蘭外交部供職,曾在波蘭駐美國及法國使館任文化專員和一等秘書。1950年護照被吊銷,后選擇了政治流亡的道路。先在法國獲得居留權(quán)。1960年應(yīng)邀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教授,1961年起定居美國。198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在對他的授獎詞中說:“他在自己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以毫不妥協(xié)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滿劇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脅。”2004年8月在波蘭克拉科夫逝世,享年93歲。
      
      烏蘭
      
       1954年生,北京人。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師從易麗君教授。2011年10月至今在波蘭西里西亞大學任客座教授。譯有《卡普欽斯基小說《皇帝》、《與希羅多德一起旅行》等。2010年獲波蘭文化和遺產(chǎn)部部長頒發(fā)的對波蘭文學貢獻獎。
      
      易麗君
      
       1934年生,湖北黃岡人。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資深翻譯家。著有《波蘭文學》、《波蘭戰(zhàn)后文學史》、《易麗君選集》,譯有《火與劍》、《洪流》、《塔杜施先生》、《波蘭20世紀詩選》等作品。曾獲波蘭格但斯克大學榮譽博士學位。
      
  •     這是一本卓越的寓言小說,是1980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波蘭著名作家切?米沃什寫于上世紀50年代的名著,當時他已被迫離開祖國,踏上漫長的流亡之路。
      
      《被禁錮的大腦》中主人公皆有所本,從技術(shù)上看,它并無更多花巧之處,由于常常用大段議論來替代描寫,讓讀者覺得它更像隨筆,結(jié)構(gòu)有些松散。
      
      然而,米沃什的這部作品帶有鮮明的時代意識和問題意識,為此,他寧可放棄美學堅持。因為,那一代東歐知識分子普遍陷入了精神的困境中,他們不認同斯大林主義,但在理論上又無法駁倒它,他們驚訝地面看到它巨大的社會動員能力,既感到恐懼,又有一種被時代拋棄的失落感。
      
      如果說《1984》展示了人類心靈最終被駕馭的可能,那么,《被禁錮的大腦》則更敏銳也更深刻地看到,外在力量的束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惡魔已經(jīng)被植入到我們的心中,當它被喚醒時,我們便徹底成了它的奴隸。
      
      因為,我們都懼怕空虛,都厭惡孤獨,我們都希望此生有所成就,我們都堅信這世界存在必然性。而斯大林主義的力量在于,它同時為四者提供了解藥——于是,孤獨的人快樂了,空虛的人充實了,成就最終達成,一切果然是必然的。
      
      然而,在無比堅硬的必然的背后,“我”該如何安放呢?如果“我”是必須如此、不得不如此,那么,我的道德堅持還有意義嗎?我的忠誠、我的愛還神圣嗎?我還是自由的嗎?而失去自由,道德又如何不隨之墮落呢?
      
      從沒有哪個時代,會有那么多自覺的告密者、虐待者、背叛者乃至冷酷者,當“必然性”主宰了“人性”之后,一切就變成了機器,而它隆隆開動時,不會有人再想起那些碾壓在它輪下的生命。
      
      從米沃什的“穆爾提—丙”藥丸,很容易讓人想到米蘭?昆德拉筆下的托馬斯,當他決定回到捷克時,他同樣在鋼琴上彈出了貝多芬那句:必須如此。
      
      必須毀掉了一切,毀掉了本應(yīng)有的美麗與溫情,埋葬了本應(yīng)有的憂郁和哀愁,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道德危機匯聚起來,終于演變成時代的災(zāi)難,然而,誰先醒來,誰就不得不面對“一只蒼蠅和兩個巨人”之間的搏斗,他將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所以,大家只有集體裝睡。
      
      雖然米沃什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精致的外殼,但他四重奏式的寫法,以及不同故事線索之間深刻的呼應(yīng)關(guān)系,讓這本小說擁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在文本上反而達到了空前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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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格爾式的蜇傷
      
       ——《被禁錮的頭腦》中文版導讀
      
      
       崔衛(wèi)平
      
      
       一
      
       在某種意義上,米沃什的這本《被禁錮的頭腦》,比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更加偉大和富有意義。奧威爾的那本是預(yù)言幻想小說,重在描寫人們在巨大的外部壓力及恐懼之下,如何思想變形,完成了從屬和歸順的過程。身在英國的奧威爾,并沒有親身經(jīng)歷俄式極權(quán)主義,沒有看見它是如何從一個社會內(nèi)部成長出來。實際上任何被稱為“怪胎”的東西,都不可能僅僅是外來的,“被植入”的,而是有其自身深刻的歷史、文化及人性的根源。米沃什寫在1951年的這本,重心放在了當時人們?nèi)绾螐淖陨淼奶幘?、困厄及個人野心出發(fā),自覺并入強勢力量,最終變成了壓力的一部分。書中所見所聞,為作者本人親身經(jīng)歷。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波蘭詩人。1980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時,他在美國伯克利大學斯拉夫語系教書,在波蘭故鄉(xiāng)他的作品不能出版,不能在課堂上被提起,只能以地下的方式加以流傳。曾經(jīng)有人運用氣球,將這本《被禁錮的頭腦》從美國降落在他母語的土地和山巒上。他被隔離的原因在于開始寫作這本書的早些時候,他從波蘭駐法國使館文化參贊的位置上出走。
       巴黎很少有人理解和接受他。時值冷戰(zhàn)初期,巴黎的知識分子如薩特、波伏娃正陷入與斯大林主義的調(diào)情,這書被視為“美帝國主義的宣傳品”。巴黎的波蘭僑民不相信“新信仰”的建立不是出于恐懼和投機,而是由于有人真心相信了某些“真理”,指責他在為共產(chǎn)主義“做宣傳”。一位巴黎的心理醫(yī)生認為,一個人已經(jīng)在現(xiàn)有體制中擁有體面位置,居然還要流亡他鄉(xiāng),一定是瘋了。在極度困難的情況下,給予他支持的人中有兩個光輝的名字:法國作家加繆和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后者為他這本《被禁錮的頭腦》德文版寫了序言。
      他本人之倔還在于盡管饑寒交迫,但是他不拿自己的故事和身份去賺錢。他是唯一一個不給“自由歐洲”寫稿的流亡作家。很多年內(nèi)他為自己出走的選擇,感到“罪咎”和“羞恥”,這種感覺伴隨了他一生,他認為那除了是一個災(zāi)難,而不會是別的。1960年他去了美國,一待三十年,一邊教書,一邊堅持波蘭語寫作。“忠實的母語啊/我一直在侍奉你。//每天晚上,我總在你面前擺下你各種顏色的小碗……命運鋪開一面紅地毯/在一出道德劇的罪人面前”。(《我忠實的母語》,切斯瓦夫?米沃什:《拆散的筆記簿》,綠原譯,漓江出版社,1989年,頁131—132。)
       冰凍解除之后,米沃什于90年代初回到波蘭,病逝于克拉科夫。他的詩歌與其他散文作品在中國一直有譯本出版。80年代末,老詩人綠原譯出了米沃什詩選《拆散的筆記簿》,這本詩選成為許多中國詩人的最愛。近些年,《米沃什詩選》、《米沃什詞典》、《詩的見證》陸續(xù)問世。這本《被禁錮的頭腦》,在人們翹首以盼很久之后,終于有中文版面世。
       “被禁錮的”一詞在波蘭文里,有“使信服”、“使信任”以及“被奴役”的意思。如果存在奴役,它也并不僅僅是強迫的,而是有著心甘情愿的意味。新信仰也許帶著迷人的微笑,令人折服而不僅是壓迫,這使得這本書擁有了極為豐富的闡述空間。
      這本書也會讓年輕的中國讀者對四五十年代的那批人們,有一個平行的了解。
      
       二
      
       米沃什來自立陶宛一個貴族家庭,他出生的年代,立陶宛屬于波蘭。他的家族屬于說波蘭語的上層社會。當時的立陶宛首都維爾諾,是一個十分國際化的城市。米沃什有一位堂兄,為立陶宛駐法國外交官員,用法語寫詩。米沃什與他的年輕同伴,也有一個先鋒詩歌的小圈子,他后來回憶道:那時候一個維爾諾的年輕詩人頭腦中所想的問題,與一個法國年輕詩人沒有什么分別。在當時國際主義思潮的影響下,青年米沃什為自己的富有家庭感到羞慚。
       如此美麗的一個地方,卻再三被外來強權(quán)占領(lǐng)與蹂躪。米沃什在書里“伽瑪,歷史的奴隸”一章的開始寫道:“最近半個世紀它曾輪流屬于不同國家,人們在街道上見過各國的駐軍,每改變一次政權(quán),油漆工的工作量就增加很多,因為他們要把政府門前的牌子和名稱刷上新的官方語言,城里的居民又得換上新的護照,努力適應(yīng)新的法律和禁令。維爾諾的統(tǒng)治者依次為俄國人、德國人、立陶宛人、波蘭人,而后又為立陶宛人、德國人、俄國人?!?br />    1936年米沃什便出版了詩集,在當?shù)叵碛形拿?。他與他的朋友們把自己的詩歌流派叫作“災(zāi)變論”,年輕人已經(jīng)清晰地感到災(zāi)禍就在不遠處。1939年,德國與蘇聯(lián)的“里賓特洛甫—莫洛托夫條約”,瓜分了波蘭,立陶宛歸屬蘇聯(lián),紅軍開進了維爾諾。1940年米沃什從維爾諾逃到華沙,參加了左派的地下抵抗組織。1941年這個地方被德軍占領(lǐng)。1944年,蘇聯(lián)軍隊從德軍手中重新奪回和占領(lǐng)了這個地區(qū)。兩次目睹蘇聯(lián)軍隊占領(lǐng),米沃什將某種看似勢不可擋的力量稱之為“壓路機”。“它沿途粉碎了一切,還粉碎了每個被壓碎的國家居民的希望,使其產(chǎn)生悲觀失望的宿命情緒。”
       維爾諾的命運是整個波蘭國家命運的一個縮寫。今天的人們想要在腦海中再現(xiàn)那種場景是很困難的:一方面,是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的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另一方面,是前進中的歌聲、旗幟。這一回,闖入者最擅長的還在于,將自己描繪成歷史進步的代表,有一套完整的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的學說,以“新信仰”的名義,要求人們服從。即使在黑格爾那里,歷史仍然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在演進,處于當事人的視野之外,而新信仰則把客觀發(fā)展的“歷史”替換成了“第一人稱”,聲稱他們這些人正好代表著歷史運行的方向。
       在這種總體形勢下,實際上并無選擇。擺在人們面前的,就是如何不要被甩下來,如何適應(yīng)這種形勢,如何與眼前的局面達成妥協(xié)。米沃什用“開船前的恐懼”來形容這種精神狀態(tài)。社會危機和個人身家性命的危機,使得人們忘記了他們自身的精神道德危機,忘記了他們的道德困境和道德上的要求。人們把這個事實輕輕地壓下了。恥辱印在他們的腦門上,他們盡力想要忘卻。
       該書第一個章節(jié)的標題為“‘穆爾提—丙’藥丸”。它來自一位波蘭作家維特凱維奇發(fā)表于1932年的一部長篇小說《永不滿足》,其中有各種各樣的人們討論各種各樣的問題,歐洲熱門哲學人物胡塞爾、卡爾納普的話題均在其內(nèi),然而書中的氣氛卻是詭異不幸的,人們陷入了虛無主義,深感一切都沒有意義。市面上開始流行一種據(jù)說是來自蒙古哲學家的藥丸,吃了這種藥丸人們就會變得安詳和幸福。往日爭論不休的問題,會變得非常膚淺和無關(guān)緊要。米沃什借用小說中“穆爾提—丙”藥丸這個比喻,來形容新信仰給人們精神上帶來的穩(wěn)定作用。這種藥丸之所以生效,在于人們呼吸的空氣中有這樣四種元素:
       一、空虛。在精神上失去依靠。失去對于世界的統(tǒng)一解釋和統(tǒng)一圖景。這個東西原來可以聯(lián)結(jié)一個社會里的不同人群——農(nóng)民、馬夫、工人和研究形式邏輯的大學生。辯證唯物主義正好提供了一套新的對于世界的完整解釋,讓孤獨的人有了依靠,感到自己再次成為社會的一分子,讓覺得自己百無一用的人們,重新對社會有用。
       二、荒謬。即無意義感。原有的傳統(tǒng)的、溫情脈脈的生活被打碎了,人們看到的是一些赤裸裸的生存行為:吃、喝、賺錢、做愛、生孩子,而看不到任何理想前途,感到人生缺乏意義。某種情況就像我們這里曾經(jīng)命名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苦悶”。米沃什強調(diào),那些在傳統(tǒng)社會看來的“異己分子”,更容易被吸收進新體制。相反,那些能夠腳踏實地生活的人們,卻不太容易受到這套東西的蠱惑。
       三、必要性。在上下文中,米沃什指的是一種徒勞感。知識分子害怕自己的工作是無效
      的,他擔心自己寫下來的東西沒有創(chuàng)造力,不能跟上時代的腳步和需要,不能與現(xiàn)實的運動保持同步。在種種干擾之下,他“寫作沖動的源泉就已渾濁不清了”。那種叫作新信仰的東西,據(jù)說既能夠反映社會新的變革,還能夠指導這種變革。這就好像一下子騎到老虎背上去了。人們愿意為此賭一把。
       四、成功。不僅是獲得未來人生的成功,正在發(fā)出召喚的未來,也需要一個當下的行為,就是成功地克服自己。某個作家需要接受一些“手術(shù)”,而他周圍已經(jīng)有人經(jīng)歷過了,他們現(xiàn)在正以同情和鼓勵的眼光看著他??邕M一個新的大門對他并非易事。從前習慣了絕望與否定的語調(diào),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要換一種肯定的和歌頌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能夠做到的。于是,他終于“渡過了轉(zhuǎn)折期”,一條金光大道似乎在他面前無限展開。
       表面上人們更多表現(xiàn)為喜氣洋洋,像被集體施了催眠術(shù)一般,臉上掛著那種沉默詭異的表情,從此不再開口。米沃什的觀察力是驚人的。他強調(diào),在波蘭作家當中提倡“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是一件比較晚的事情。而在短短不到兩年之內(nèi),他已經(jīng)感到不能忍受,意識到了后面即將到來的一劫不復的精神災(zāi)難。
       對于西方列強的失望,也是為東歐知識分子與中國知識分子所分享的共同經(jīng)驗。書中有一章叫作“看西方”, 在其中,今天的一名中國知識分子也能夠找到許多共鳴。稍微拉遠一點看,當時波蘭知識分子遭遇到的這些問題,由戰(zhàn)爭的暴力與破壞一下子摔在人們腳面上的重負,也是一個現(xiàn)代性的遭際。人們從一個自洽的、受庇護的傳統(tǒng)社會,被拋入需要個人承受巨大壓力的現(xiàn)代社會,許多傳統(tǒng)文化并不提供這樣的支持。
       米沃什設(shè)想后來的讀者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人們沒有就黑格爾式的歷史運行觀做出一番討論嗎?他的回答是:議題是人家設(shè)計的,對方有備而來?!霸谖溲b好的理論家和其應(yīng)戰(zhàn)者之間存在著比例失調(diào)的現(xiàn)象,就像坦克跟步兵決斗一樣。”某種情況與中國一樣:一個人即使熟讀四書五經(jīng),掌握了唐詩宋詞這樣精美的文化,但是對現(xiàn)代社會是如何組織起來的,什么是人與人之間平等合作的關(guān)系,也仍然一無所知。結(jié)果是,運用前現(xiàn)代的方式去解決現(xiàn)代性的問題,本來應(yīng)該往前一步,結(jié)果卻變成了往后一步,甚至是好幾步。
       讀到這些章節(jié),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許多前輩的面容,想起他們說過的許多話。一位我尊敬的前輩,曾與我談起過最初接觸“社會發(fā)展觀”時所受到的巨大心靈沖擊,他感到有人能將歷史的過去、現(xiàn)在及未來全部說透,真是了不起。王蒙先生也始終強調(diào)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自己早年的選擇無怨無悔。無論如何,我們應(yīng)當尊重當事人的感受,尊重前人的道路,我自己的父親所走的也是同一條道路。但是米沃什告訴我們,任何選擇都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外部條件,看似自由的選擇其實未必自由。再者,選擇也是建立在自身現(xiàn)實與思想基礎(chǔ)之上,而這些基礎(chǔ)本身可能是十分薄弱的。在這種條件下,人的頭腦更多是危機的產(chǎn)物,它釋放危機并復制危機。
       米沃什揭示了某個晦澀的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深層是個人前途及道德危機,人們能夠感受到的卻又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服膺(臣服),他沒有把這個過程說成是出于外在壓力。面對一場“精巧的辯護”這種批評,米沃什的回應(yīng)是,他只是誠實地寫出了自己看到的東西,將不同聲音、不同人們自己的解釋和理由寫進書里,他提到了巴赫金的多聲部敘述,而沒有為了仇恨或怨恨,將事情簡單化、符號化,更沒有迎合一些等待在那里的人們的需要。
      
       三
      
       每本書有其自身命運。隨著時間的推移、歲月的淘洗,該書的第三章“凱特曼——偽裝”,顯得越來越有意義。它不僅適合極權(quán)主義的早期,而且對于后期極權(quán)主義,同樣有著巨大的穿透能力。
       米沃什敏銳地指出,來自歐洲東部的人,會發(fā)現(xiàn)西部的人們,不管是搬運工還是出租車司機,看上去都表情坦然,輕松而自然,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沒有那種內(nèi)心的緊張、晦澀和難言。受到“辯證法壓力”的人們則充滿了矛盾。人們必須演戲。必須戴上面具。在大街上、辦公室、會議廳、工廠,甚至在起居室,人們說每一句話都必須考慮后果。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狀態(tài)并沒有培養(yǎng)出人們道德上的敏感,而是相反:人人心知肚明,知道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如果不能中斷,那么只有愈演愈烈。
       米沃什引用了一百年前法國駐波斯外交官的一項發(fā)現(xiàn),它被稱為“凱特曼”。按照這位外交官的描述,穆斯林世界的某些人們認為,為了使得信仰免遭世俗世界的傷害,不僅應(yīng)該對此保持沉默,而且還要公開否認自己的觀點,公開羞辱和貶損自己,采用對方的立場和言語,出席一切在他看來荒唐的儀式和表演,爭取加入到對方的陣營中去,借以蒙蔽對方,引對手犯錯誤。
       如此,人們在強權(quán)面前的潛臺詞就是:你要什么,我給什么。我正好是你要的那個東西,我是你的邏輯,你的立場。這下你沒有什么可說了吧。如果犯錯誤,那是你的錯誤,你的不幸和無力,與我無關(guān)。你的錯誤由你來承擔,我的錯誤也由你來承擔。因為我就是你。這樣一來,事情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本來是被迫撒謊,現(xiàn)在變成了一項主動的策略。他不承認自己是一個被欺騙者,反而認為自己是欺騙對方的人。他不是失敗者,而成了得勝者。在這種貌似欺騙中,他獲得了某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個人堂而皇之地從任何責任感中逃脫了。
       某種情況很像是在王小波的小說里發(fā)生的。比如《革命時期的愛情》里的王二,作為在豆腐廠工作的工人,他需要在輸送豆?jié){的低空管道上行走,乃至這成了他的一樁愛好,很難說這僅僅是因為工作需要。革委會主任老魯不停地要捉拿他,他必須不斷逃離。讀者或許會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老魯想要捉拿他的外在現(xiàn)實,變成了他的內(nèi)在要求,這樣他正好可以捉弄老魯,以對方的邏輯,戲弄對方。他東躲西藏卻又拋頭露面,他在空中飛來飛去卻又不斷落地。
       有一次他被老魯抓住了衣領(lǐng),但那個領(lǐng)子是白紙畫的,輕輕一掙脫就被撕成了兩半,他本人就如斷了尾巴的壁虎一樣逃走了。還有一次他真的被老魯抓住了,直不楞登地倒在地上看似氣絕身亡。老魯嚇得趕緊把他往醫(yī)院送,送出廠門他就活蹦亂跳了。氣得老魯說,下次王二再沒了氣,不送醫(yī)院,直接送火葬場。
       在小說里幽默一把是一回事,現(xiàn)實是另一回事。在現(xiàn)實中,重復他人的邏輯和錯誤,并不意味著找到自己新的起點,而恰恰會掩埋自己原來的立場,歪曲自己的感情。讓人性停留惡作劇的水平之上,并沒有增添任何新的東西進來,富有意義的東西仍然被排除在外。長此以往,策略也會長成人的面具,戴在臉上拿不下來。以一種空洞去對付另一種空洞,一種虛無去對付另一種虛無,一種同樣是掩飾來對付原來的掩飾,這當然不需要花什么力氣,只要順勢就行。
      米沃什抱著一種博物學家的興趣,列舉了各種不同的“凱特曼—偽裝”。
       民族凱特曼。既然你們說蘇聯(lián)是最偉大的,那么我讓你沒法找茬的做法就是,每說一句話,都稱贊一下俄羅斯的偉大成就,腋下隨時夾著一本俄羅斯雜志或書籍,嘴里時時哼著俄羅斯歌曲,在俄羅斯藝術(shù)家演出時,報以熱烈的掌聲。而實際上,我可能認為蘇聯(lián)是一個野蠻國家,對其只有無比藐視。
       革命純潔性凱特曼。人們?nèi)硇牡乇弧笆セ稹薄ⅰ坝⑿邸钡纳裨捤涑?,又被徹頭徹尾的仇恨所灌滿。憎恨把人們的人性拉向比較低矮的去處。
       美學凱特曼。一個人在家里坐擁廣泛收藏的各國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以及各種現(xiàn)代音樂的唱片,他已經(jīng)從這種東西中形成了自己的美學品位,但是卻隨時準備拋棄和犧牲它們,加入正在流行的惡俗趣味中去,并因為自己擁有這些偽裝的技巧而感到暗自滿意。
       職業(yè)工作凱特曼。一個學者能夠做到嚴格按照黨所指引的方向,做符合某個要求的報告。
       懷疑論者凱特曼。即犬儒主義凱特曼。
       形上學凱特曼。在原有的宗教背景之上,理解新信仰帶來的處境,覺得這未必不是一場新的、不可或缺的贖罪煉獄。
       倫理凱特曼。人們搖身一變,披上了“新人”的外衣。他們表現(xiàn)出根除了舊社會的惡習,自覺將個人利益服從整體利益,工作勤懇,任勞任怨,嚴格限制自己的私生活,常常表現(xiàn)得歡天喜地,對一切都感到很滿意,并要求別人也這樣做。米沃什認為,倫理凱特曼,是一種最為強勁的凱特曼,包括能夠做到對原先的朋友鐵面無私,告發(fā)周圍的人以得到鼓勵。
       “凱特曼”遍地,則是偽裝遍地,謊言遍地。真相被一層層覆蓋了起來,被無數(shù)次地折疊在里面,無從打聽。結(jié)果是人們患了各種精神分裂癥,重度和輕度的,長期和短期的。一個人與他自己相分離,與他自己之間隔著一條大河,他弄不清楚在他自己身上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重要的;弄不清什么是該喜歡的,什么是該拋棄的。事情原有的界樁被一再移動,他日益變得含糊含混。
       對一些人來說,他們一開始也許并不是故意要撒謊和作惡,他們本性上也許是善良的,但因為擁有某個不謹慎的開頭,繼而步步邁向謊言的深淵,越走越深,難以自拔。如果說最初還有良知的愧疚,知道自己的良心在什么地方,漸漸地,他變得不辨是非、不分善惡,因為他本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他模模糊糊地認為能夠蒙混過關(guān)就是真相本身。即使他原來是一個普通人,結(jié)果他照樣也可以挑戰(zhàn)社會和他人:打著真與善的旗號,兜售他本人的假和惡,與他的大環(huán)境處于互為輝映的“鏡像關(guān)系”當中。
       不難想象,也許有一天人們對這些厭倦了,想要重新開始,卻不知道從何開始,源頭在哪里。人們離事情的本源久矣。不知羞恥成了新的道德觀。
       米沃什承認,他本人也玩過被要求的“游戲”,也妥協(xié)讓步過,因此該書既是與他留在波蘭的朋友之間的對話,也是與他自身的對話。這樣一種自我反省的立場,正是我們今天特別匱乏的。今天所謂溯本追源,也應(yīng)該包括通過審視自身的道德狀況,找到自身的道德源泉,以自身的道德努力,促進整個社會的道德復原。一個人起碼要堅持住自己,不能讓自己成為一塊僅僅是遭受損失的大陸。
       波蘭歷史學家亞當?米奇尼克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想起了詩人米沃什的詩句。1982年米奇尼克寫道:“當你獨自站立,眼睛遭到催淚瓦斯的刺激,警察在你面前晃動著手槍——在這漆黑的、沒有星光的夜晚,多虧了你最愛的詩人,你能夠清晰地看到——‘雪崩的形成,有賴于滾落的石子翻個身’(切?米沃什)。于是,你想要成為那塊扭轉(zhuǎn)事件方向的石子。”
      
       四
      
       書中還有四個令人信服的人物故事,應(yīng)該都是有現(xiàn)實原型的,具體而微地展示了米沃什原先的同行、朋友,甚至是一些思想氣質(zhì)十分邊緣的人們,如何逐步進入了“歷史”的大門。在一個宏大背景之下,米沃什又提供了具體的個案。其中“道德家”阿爾法是最有深度的一個。這個人本身追求完美、純潔,力求無懈可擊,這使得他的選擇帶上了一層悲劇色彩。
       這是一位作家,在戰(zhàn)爭期間也會以作家的眼光來看待世界。他創(chuàng)辦了地下文學刊物,寫作有關(guān)“受難”、“忠誠”主題的小說,表達了與納粹決一死戰(zhàn)的抵抗戰(zhàn)士的精神狀態(tài)——對于小說中的主人公來說,祖國和榮譽高于一切。然而,還存在著個人信念之外、比個人信念更為強大的力量。那就是“現(xiàn)實”。實際情況是,地下抵抗帶來了重大犧牲,同時更多的人在集中營里被槍決。涉及成千上萬人的命運時,僅僅個人擁有的“忠誠”概念便顯得遠遠不夠。
       1944年的華沙起義,將這個問題推至極端。這是由遠在倫敦的波蘭“地下國家”發(fā)動的。其時蘇聯(lián)軍隊已經(jīng)到了易北河對岸,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紅軍的馬匹在河邊喝水和洗澡。
       情形的復雜性在于,波蘭人對于俄國人同樣憂心忡忡,深知其吞并或瓜分波蘭的野心不死。因此,指導起義的流亡政府便期盼能在紅軍到來之前,有一個已經(jīng)運轉(zhuǎn)的波蘭政府,這樣才有可能將主動權(quán)掌握在波蘭人自己手里。這個思路有其道理,然而現(xiàn)實卻不允許。
       米沃什將之形容為“一只蒼蠅反抗兩個巨人的搏斗”,其中一個巨人(俄)比另一個巨人(德)更有耐心,始終按兵不動,等待著蒼蠅被一個巨人殺死之后它才出場。結(jié)果是,兩個月內(nèi)華沙上空濃煙滾滾,手中武器為手槍、手榴彈、燃燒瓶的人們,完全不能抵擋來自德軍的轟炸機、坦克和重炮,二十萬人痛苦地死于殘酷的巷戰(zhàn),華沙變成一片廢墟。幸存者逃進了森林,如果仍然忠誠于他的波蘭祖國,而不是屈服于蘇聯(lián)紅軍,他就會被當作“起義的法西斯”,擺在他們面前的只有一條死路。在這種情況下,所謂“忠誠”,便顯得無效、愚忠、狂熱甚至可笑。
       米沃什回憶了他本人與這位道德小說家一道迷失在華沙起義后的廢墟瓦礫中的情景,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幻想中的月球景觀。這里一片沉寂”。一個意想不到的小木板出現(xiàn)了。它吊在一個金屬柵欄上,上面用紅色的漆寫道:“茲比舍克中尉的受難之路”。誰是這位茲比舍克中尉?有誰知道他到底遭受了怎樣的折磨?他所攜帶的是什么樣的任務(wù)?他是誰的兒子?或許是一個郵政官員的兒子?沒有人知道這些了。那塊木板上的字,就像是“從一個被毀棄的大地拋向天空的一聲吶喊”。一對朋友同樣承受了這個來自死亡邊緣的孤獨聲音的巨大沖擊。
       那些走向新秩序新信仰的人們,便懷著這樣無邊的絕望。而這也是米沃什本人曾經(jīng)的思想道路:“他們能做什么?逃到森林里去?上吊?可是他們都想活著,并且樂于接受重建國家的口號,最后逐漸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學說。” 這樣說話時,他幾乎是帶著疼痛喊出來的。
       那么米沃什是從什么地方開始走向“歧路”的?他與朋友的分歧出現(xiàn)在何處呢?他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是通過他的敘述完全可以找到線索。這位被他化名為阿爾法的朋友擁有一種天生的抽象性,對于概念的興趣遠遠大于對于具體人們的興趣,他的小說中具體的人們及其生活背景,常常被概念所扭曲,變成服從概念的需要。此類需要也是建立權(quán)威的需要。而對于米沃什來說,具體的、活生生的、有名有姓的人們,比任何抽象的概念(方向)要重要得多。
      阿爾法寫出了他的新小說,關(guān)于納粹期間的華沙生活。米沃什這樣評論道:“當阿爾法在被蹂躪的城市中給我們讀他的小說時,當時那可是非?!疅衢T的話題’,我們卻時常有一種奇怪而不自在的感覺。他竟這么快就利用這些題材做文章,而且處理得如此順暢。成千上萬的人在我們身邊受盡折磨而死,把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如此迅速地轉(zhuǎn)化為悲慘的戲劇場面,這樣做,在我們看來,簡直是不成體統(tǒng)?!边@里指的是,對于那些身體還未涼透的人們,要有一種敬畏和距離,而不是馬上給他們涂上胭脂。寧愿站在沉默一邊,也不要站在喧嘩一邊。寧愿失語,也不要背叛心中悲哀肅穆的感覺,更不要馬上去學會強權(quán)者的語言和腔調(diào)。
       在書中“波羅的海三國”這一章,米沃什發(fā)出了一生中少有的尖銳批評。1944年,包括立陶宛在內(nèi)的波羅的海三國再次被紅軍占領(lǐng),莫斯科中央加快了“改造”的步伐,所謂“強化農(nóng)村階級斗爭”,使得戰(zhàn)后擁有散落武器的人們逃進森林,組織武裝隊伍進行反抗。結(jié)果是更多的人被裝進悶罐車,送往人煙稀少的地方?!八麄兩砗罅粝铝丝諢o人跡、反復受到掠劫的村莊,風在破碎的窗戶與撞開的門上呼嘯而過?!边@時候西歐人開始享受平緩的和平生活,沒有人注意這一切。東方和西方的輿論沒有人關(guān)注這些。
       他尤其提到自己手中拿著的一封信,它來自原先生活在波羅的海的一個家庭,一家三口(母親與兩個女兒),她們于1949年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信中以干巴巴的簡短語言敘述了她們在集體農(nóng)莊工作的情形,而信的每一行最后一個字母都很粗,將它們連在一起看,就出現(xiàn)了“永恒的奴隸”的字樣。這是被抹殺中一聲悲苦的叫喊。米沃什從中想到:“還會有多少人想寫信卻沒寫出來?還有多少可能會寫這種信的人,因饑餓和過度勞累死于冷酷的北極地區(qū),死時仍然在不斷重復著這句令人絕望的話:‘永恒的奴隸’?”
       炫耀的強權(quán)與被沉埋的人們在詩人身上進行拉鋸,就像曾經(jīng)不同的力量在爭奪和分割他的家鄉(xiāng),他的祖國。他自己經(jīng)歷的下面這個故事,同樣體現(xiàn)了他面前世界的分裂。1949年夏季的一個夜晚,作為錦衣玉食的外交官他去參加一個聚會,在“美好的世界”里喝酒、跳舞,直到凌晨四點才回家。夏天的夜晚很涼,他看到了幾輛滿載著犯人的吉普車。在場的士兵和守衛(wèi)穿著兩層的軍大衣,而那些囚犯們身穿夾克,凍得渾身哆嗦?!澳菚r我明白了我是誰的幫兇?!?br />    米沃什決定停下來了,他不能再跟著時代的步伐往前走了。有人將“人”和“歷史”對立起來,經(jīng)過遲疑斗爭,米沃什最終選擇了“人”:具體的、生活在某處的人們,有著熟悉親切的面龐的人們。他決定背負來自出生地的無邊苦難,承擔那些永遠沉埋地下的人們的痛苦。他選擇站在了失敗者一邊:“我是站在未來的勝利者還是被戰(zhàn)勝者一邊,我的將來是贏是輸,全都無所謂。我只知道,如果我的朋友將嘗到甜美的勝利果實,如果地球經(jīng)過長達數(shù)百年計劃經(jīng)營而得到改造,對能活到那個時候的人來說將是極大的悲哀?!边@幾句話表明,米沃什同樣擁有奧威爾那樣的預(yù)言能力。這種能力并不神秘,只是一個藝術(shù)家出于對人類事務(wù)的關(guān)心而擁有的穿透性目光。后來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無可辯駁地證明了他說得對。
       實際上,這個世界在任何情況下都同時顯出兩副面孔:一方面是華美的和歡快的,另一方面是被掩埋的,是痛苦的喊叫。這是米沃什寫在1943年的一首著名的詩《康波?代?菲奧里(康波?代?菲奧里(Campo dei Fiori),羅馬著名廣場。天文學家喬丹諾?布魯諾(1548—1600)曾因宣傳哥白尼學說,被宗教裁判所作為異教徒在此處死。)》,其中一邊是在美好歡笑中度周末的人們,不遠處的另一邊便是猶太區(qū)著火的房屋和被風吹散的黑色碎片。前者對于后者全然沒有感覺。然而,暴力正是在人們的忽視中開始變得流行,悲劇在人們的輕率中一件接著一件發(fā)生。
      
       一個晴朗的春夜
       在華沙按狂歡的曲調(diào)
       旋轉(zhuǎn)木馬旁的我
       想起了康波?代?菲奧里。
       興高采烈的旋律淹沒了
       猶太區(qū)屋墻傳來的炮彈齊發(fā)聲,
       雙雙對對高飛
       在無云的天空。
      
       有時從火堆吹來的風
       把黑色風箏吹過去,
       旋轉(zhuǎn)木馬的騎者
       抓住了半空的花瓣。
       那同一陣熱風
       還吹開了姑娘們的裙,
       人們開懷大笑
       在那美麗的華沙的星期天。(《康波?代?菲奧里》,《拆散的筆記簿》,頁80。)
      
      
       崔衛(wèi)平
       2012年5月15日晨
      
     ?。ā侗唤d的頭腦》,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3月版)
  •     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2004):《禁錮的心靈》(The Captive Mind,1953,又譯《攻心記》)。
      
      1、《攻心記:東歐共產(chǎn)國家思想改造過程》,米洛茲著 余懷(宋淇)譯,香港:火炬編譯社,1956年(火炬叢書);再版《攻心記》,米悟虛著 林以亮(宋淇)譯,臺北:皇冠出版社,1981年(皇冠叢書第776 種)
      
      2、《禁錮的心靈》,收入《諾貝爾文學獎全集49:伊利狄斯(1979)?米瓦希(1980)》,諾貝爾文學獎全集編譯委員會編譯,臺北:九五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書華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1年初版;九華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82年再版;九華文化出版,環(huán)華百科發(fā)行,1991-1994(第7版)-1997-1998年
      
      3、《被禁錮的心靈》,烏蘭譯,易麗君校訂,(臺灣)傾向出版社,2011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
      
      4、大陸翻譯單篇:
      第4章:“阿爾法,道德家”,崔衛(wèi)平譯,載蔣原倫主編:《今日先鋒》,第8輯,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
      第5章:“貝塔,失望的愛國者”,楊德友譯,載《西部》(新文學版),2011年第4期(有刪節(jié))
      第6章:“伽瑪,歷史的奴隸”,葉遠厚譯,載林賢治、章德寧主編:《記憶》(第4輯),中國工人出版社,2002年
      第7章:“戴爾特,游吟詩人”,唐曉渡譯,載《詩探索》(理論卷),2000卷2期,2000年
      
     ?。?)、(2)、(4)有電子書,需求者聯(lián)絡(luò)QQ174287915。
      PDF版,清晰度高,(1)為火炬版60元;(2)50元;(4)合成版16元。
      
      
  •    對抗強大的壓力固然困難,可是對抗起功名利實祿起來可難上加難
    贊?。?!欣賞?。?!
  •   索爾仁尼琴
    我很喜歡?。。?/li>
  •   希望大哥每天寫幾個書評,我多學習著
  •   獨特的寫作后邊經(jīng)常隱藏著與霸權(quán)的抗爭
  •   恍如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亙古未變
  •   這個版本不完整。完整的可以到“詩生活網(wǎng)”的文庫里找。
  •   兄好,煩你自己貼一遍完整版吧,我刪掉這個轉(zhuǎn)發(fā)的,呵呵
  •   唐山的書評總是睿智有力,文如佳釀!
  •   您確定這是一本小說嗎?為什么我到手的時候,版權(quán)頁上寫的是”文學評論“四個字呢?
  •   “我們都懼怕空虛,都厭惡孤獨,我們都希望此生有所成就,我們都堅信這世界存在必然性?!薄爱敗氨厝恍浴敝髟琢恕叭诵浴敝?,一切就變成了機器”。一語驚醒夢中人。讓我想起剛看到的馮夢龍《古今譚概》自敘:人但知天下事不認真做不得,而不知人心風俗皆以太認真而至于大壞。何以故?胥庭之世,摽枝野鹿,其人安所得真而認之?堯、舜無所用其讓,湯、武無所用其爭,孔、墨無所用其教,管、商無所用其術(shù),蘇、張無所用其辯,蹻、跖無所用其賊。
  •   文章好長,看得眼睛好累,等拿到書再細細拜讀
  •   值得期待的好書,我一直很好奇,當年馮友蘭,錢端生,張奚若,金岳霖,陳寅恪,吳宓這類學者(這都是人文類的大牛)為什么會留下來。而胡適,傅斯年,蕭公權(quán),蔣廷黻這類人會離開,不知道有沒有人專門做點研究,或許這本書能夠給出一些啟發(fā)。
  •   你說的和放屁一樣
  •   這本書終于出版了。理想國出品,有沒刪節(jié)呢?目前還不知道。
  •   簡直就是胡扯,都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看過就來寫。影響整本書的感覺。
  •   (3)也有售電子書的了,就是上面這家QQ174287915。
  •   米悟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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